首页 > 文学 > 作品 > 《伦巴辞》

《伦巴辞》

作者：白玛央金来源：西藏文学时间：2025-09-03 09:13:30 点击数：

无数个朝阳在嘎来拉山脊呼啸前
我用童年丈量村道，收割半筐潮湿的山歌
那是厚植在我掌纹的麦粒，正鼓出
半颗思念的胚芽

彼时，我尚年幼
风也认得我的重量
枣红马驮着六岁的黄昏
打探是谁在伦巴村初植葱郁与芬芳
足迹在暗处，我竭力牵扯着往昔的长河
紧拽着肌肤上搓捻中的光阴
将我与往事的脐带
缝进发烫的夕阳

你知道吗？那是旅人的缰绳
那是行者的骏马

清晨的阳光普照万物
故乡又一次逼近我的眸线
我乐于经验这样的场景
嘎来拉山始终缄默
而我是那么急切地追寻它的目光
让它落在故乡宽阔的肩膀上保持入定

这或许是个不太完美的名字
我美丽的，娇小的嘎来拉山
它通体陈列着岩壁的筋骨和雪的轻吟
以及细细碎碎走出的过往
它是时刻跃入我心的名字
在扎木沟的怀抱中卸下了冰冷

我娇小的嘎来拉山啊
迁徙令在晨雾里发芽那日
岩羊正啃食着最后一片雪
族人把火塘的灰烬装进褡裢
你可听见被时光裹挟的声音
是从伦巴村流淌出来的歌声
听闻那晚族人都在缝合夜晚
雨势潇潇，使人清醒
人们舍弃了刀耕火种
选择了别样的活法

在此之前，我见过生命如何攀缘
为获取阳光，根系扎进岩缝的褶皱
他们笃信笑容的膏脂
能抚平时间的伤痕与悲悯
他们紧贴着山体生长
像大山胎生的红木
又似莲花般的蒲公英
成为花托里毛茸茸的种子
依附在山岗的每一处

没错，在那之前
围拢的山便是远方
在这片被视作尽头的土地上
人们将身躯投入比大海更炽热的热血中
而围猎归来的汉子们，用体温
焐热冻土里蜷缩的种粒
针脚游走的帐篷布上
褡裢在羸弱的肩膀上俯首细语
它承载着食物的香
一袋糌粑，一袋麦子
一缕桑烟走出了无数过往

自幼我就热爱门缝里瘦小的阳光
以及天窗中闪烁的星辰
至于我在牛背上逗留的日子
终究是浅薄了年轮赋予我的幻象
有时，我也不慎变成记忆里最浓稠的青稞酒
一并将自己彻底饮尽
那时，月亮悄然潜移
来不及浅尝一口

这是一个被油灯熏黑的夜晚
空气凝滞于半空
如同马厩里静立的马儿
任我爬上月亮，越过树梢
甚至攀登一座布满褶皱的脸

这又是一个被被油灯熏染的夜晚
一个个食指密集地指向被阳光灼伤的生活
思慕的空气从松动的土壤中流淌
还有那些田垄、那些羔羊
那些马匹的嘶吼、老者的牛角鼻烟壶
以及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

何时，众人放下了手中的镐头
遥望河对岸的旧塔在深壑的牵扯中摇摇欲坠
他们用背影默默供养着千年古树
默许一块寒冰先于众人悄然离开枝头
身前，深邃的峡谷闪烁着幽蓝光芒
映得每双瞳孔都泛起蓝色的涟漪
这并非需要跨越的那道坎
而是早已在脚下放大的孤峭
它黯淡地与时空中的鹫鸟低语
万物沉寂，再无白云般飘扬的山歌
残缺的墙垣，是伦巴最后的荣光

我不止一次投落在嘎来拉山的南麓
透过乌云中的天窗向外喊话
当我背朝无明，眼泪只是迫在眉睫的喧嚣
那些残留在哲学牙缝中的故事
早已隐没在岁月的冲刷中

我不止一次听闻，始与终之间
山峰见证过男人和女人的情爱
只为繁衍下一个伦巴姑娘
高悬的月亮啊，别总遵循旧路
别只照亮那低矮的土坯房
让那幽暗的房间总在回味
曾从木质窗飘出的一缕酒香
和六弦琴的弹唱
还有褡裢中留存的煨桑草

那曾经是出绽蓓蕾的欢脱
和背靠大山的安宁
而此刻，大雁是那只奔跑的太阳
裹挟着绵羊般的语言
将残存的流光献给未来

我迟滞的呼吸
终将邂逅那只奔跑的太阳
在乡间小路上，缠绕着枝蔓般的乡音
它有包罗万象的坚韧
它是你恰好满到杯口的那杯酥油茶
从不虚幻地凌驾于岩石的坚毅之上

我果然在今明两天的罅隙中
撞开一座山峰的秘密
和活跃于笺纸中的那一份声明
在她的乳汁中
一切仿若又在萌蘖

此刻，我正蜕去都市的茧衣
将躯体拉成满弓
终有一天，头颅作矢
冲向湛蓝的天际
将装梦的酒壶置于云端
与年迈的伦巴再度沉醉
让彷徨的灵魂也在醉意中复苏
我牵挂那惯常的回眸是否依然纯粹
点滴间，思念却铺成一条未竟的路
天亮了，超越悲伤的开阔
总在嘎来拉山的南麓向外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