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电影院(短篇小说)
作者:尼玛潘多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25-01-16 09:3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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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场的电影散了。
高原的天还没有暗下来,但散场灯按规矩亮了起来。候九点场的观众等不及里面的观众出来,纷纷从四处聚拢过来往台阶上走。
嘎玛一直盼望着七点场的电影早点散场,灯亮了却又有些害怕。大部分候场的人都在铁门处等着,黑压压一片,铁门前的地摊都被人围拢着。只有嘎玛在电影院左边的菜地里,那里有棵繁茂的大树可以帮他遮挡住别人的目光。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确定那个小小的纸片还在,便离开靠着的大树,回头与它对视了一眼,便往人流处走去,他甚至都不知道今晚电影的片名。
娘麦镇是娘曲河畔的村庄之一,但因为娘曲在这里拐了个弯,便成了四方汇聚之地,市井烟火气更浓,是别于村庄的城镇。巴扎电影院是娘麦镇除了宗山最高的建筑,要走上整整三十级台阶。这个建筑的顶端,有一个神秘的木栅格窗户,形如藏族传统图案八吉祥中的巴扎图案,所以,娘麦镇上的人,都称它为巴扎电影院。
放电影的人在那窗户后面的小屋里。这是洛桑第一次带嘎玛看电影时告诉他的。在嘎玛出生长大的协噶尔村,放电影的人总是风尘仆仆驾着马车而来,扬着风沙绝尘而去,头发上胡须上耳朵里全是灰尘,像是从磨坊跑出来的。
城里放电影的人都躲在小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嘎玛怯怯的话语让洛桑很得意。哪能跟你们乡下比。洛桑的嘲讽不够自信,他又说,其实,娘麦镇和香港、上海比,都是乡下。嘎玛听着很茫然,上海、香港他闻所未闻,比奶奶常常祈盼的极乐世界香巴拉还要陌生。嘎玛认真地问过洛桑,香港和香巴拉哪个繁华些?洛桑的口气仍然是嘲讽的,等我哪天去了极乐世界——香巴拉,再告诉你。嘎玛说,我们俩谁先去香巴拉不一定呢。说那话时,在嘎玛心中,人死后要去的香巴拉,是那么遥远的事情,远得连想象都无法企及。
电影院的门从里面徐徐打开,七点场的观众如圈养许久的羊子奔涌而出,在宽大的平台上与九点场的观众遭遇,形成了混乱的漩涡。
这股漩涡是巴扎电影院史上最辉煌的象征,此前或此后再也没有过如此盛景,这是老年的嘎玛经常唠叨的一句话。
今晚,嘎玛穿的是一件格纹西装,这是他一直舍不得穿出来的衣服。从记事起,他穿的都是阿妈织的氆氆衣服。进城那天,阿妈拿出了一件镶有银边的黑氆氇上衣,说,这手织的羊毛氆氇顶得上十余件布做的新衣,让他平常画画时一定不能穿。可是,当他在小镇的街头看见那堆衣服,就忘记了阿妈的话。这件西服不仅是布做的,而且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旧衣生意是20世纪80年代娘麦镇最红火的生意。衣服都是堆成小山卖。有人说是从香港运来的,也有人说是从印度弄来的。花花绿绿的衬衣,让这座衣服山开满了花。这件格纹西装在衣服堆里朝嘎玛招手,他毫不犹豫抓住它不松手,用执拗的眼神望着叔叔。
叔叔是个画匠,他带嘎玛到娘麦镇给新房绘画,是他在这里的“父母”,叔叔原本是带雇主到老街买颜料,临走才决定把嘎玛也带上,让他也认识一下行情,无奈那座衣服小山矗在买颜料的路上。叔叔眨眨眼让嘎玛放下 ,十四岁少年的执拗却让他抓得更紧,雇主大妈看到此情也被逗笑了。叔叔说,说不定是死人的衣服,穿上不吉利。雇主大妈却没向着他,其实,回回她都不向着叔叔,总是跟叔叔计较,让他懊悔接了她家的活儿。她说,我家里有上好的熏香,甘丹寺的,熏一下啥不洁都没有了。话说到这里,叔叔也只能掀开上衣,露出那个钉满铆钉的腰袋钱包。格纹西装的袖子长了一截,雇主大妈一个剪刀就解决了,又帮他收了袖口,尽管收得仓促,但穿在身上,领子竖起的瞬间,嘎玛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这件西服就那样隆重地挂在他和叔叔睡觉的小屋的柱子上,每看一眼,都让嘎玛感受到生活在城市的欣喜。
最让嘎玛得意的是,雇主阿妈的儿子洛桑也眼馋这件衣服。嘎玛和叔叔给大房的房梁上漆时,洛桑溜进了他们睡觉的小房间。叔叔给了嘎玛一个眼神,又指了指自己的腰部,嘎玛立刻明白意思,歪着脖子从窗户注视洛桑的举动,只见他熟练地从柱子取下西装,穿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满脸欢喜。他甚至甩了甩头,这一甩,却撞上了嘎玛的眼神,但他毫不羞愧,朝嘎玛吹了一声口哨。若不是叔叔放下画笔准备跳下脚架,嘎玛怀疑洛桑会穿着他的衣服夺门而逃。
嘎玛抬起手臂,闻了闻袖口,却没有闻见洛桑的味道,即使当时留下了,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足够消弥一切。这个想法让他有些难过,把鼻子贴在袖子上深深地吸了吸。
不要挤,不要挤......这个声音让嘎玛心里一惊,他把那张纸片掏出来捏在手里。做这个动作时,那个刚刚长高的他又矮了回去,像灵魂抽离了肉体,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肉堆。他想起了洛桑看他试穿西装时说过的那句话:一件新潮的衣服里,装着你陈旧的灵魂,看着不对劲啊。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句话,他不由得挺直了身板。
先下后上......电影院的巡场人一次次提醒着,九点场的观众主动向两边靠拢,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通道,上面的人刚刚下去了一些,通道又逐渐闭拢,回到混乱的漩涡。嘎玛往边上靠,怎料一个女人厌烦地推开他,让他成为通道的阻石。某些人的耳朵长在屁股上。巡场人的长腿跟着声音飞来,嘎玛一闪,一个干瘪的屁股替他承受了这一腿,掌着铁钉的鞋底与尾骨撞击时,嘎玛头皮发麻,眼前甚至飘过了一颗火星子。那个干瘪的屁股有一张倔强的脸,回头的瞬间,嘎玛看到了蓄满水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这让嘎玛顿时内疚万分,这双眼睛和另外一双眼睛叠加在一起,让他的负罪感翻了倍。
维持秩序的巡场人穿过人群推开大门,两位女检票员从里面出来站在两边。队伍开始蠕动,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伴着笑声和咒骂。眼看着轮到自己,嘎玛有些紧张,那张纸片已被他捏湿,墨迹有些渗开,他紧紧地捏住纸片的大部分,仅留出“付券”两字。不知为什么,嘎玛突然浑身颤抖,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弄出很大的动静。又一只哆嗦的孔雀,身后一名女子的话引来一群人哄笑。
小镇人把九点场叫作哆嗦场。这一场观众多为年轻人,求帅求美的年纪,常常薄衣细裤,装扮如孔雀般华丽,又禁不住冻得发抖。洛桑在家里也被他阿妈称为哆嗦的孔雀,他是九点场的常客。
还有两个人就轮到嘎玛检票了,他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狂乱起来,有腾空跃出的架势。他在心里不断祈祷,三宝护佑我,三宝护佑我。突然,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涌来,连检票人的尖叫声都阻挡不住,他被推进了礼堂。这美妙的力量让他像一只鸟飞起来,那么多椅子空着,他知道哪一个都不属于他,只能飞奔着,在飞奔的同时挑选,尽管中间的空位很多,他的屁股最终交付给了最边上的椅子。这是洛桑教他的技巧。洛桑只要搞到小镇印刷厂印废的电影票,就会叫上嘎玛。洛桑对电影有着痴念,能把看过的电影讲得眼角晶莹,嘎玛在村里也看过露天电影,但只是乏味村庄生活的一场热闹而已。他跟着洛桑在小镇电影院因为被发现使用废票挨过揍,也一起卷进窗帘成功蹭过几场电影。
一声轻轻的口哨响起,嘎玛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声望去,洛桑正狡黠地朝他笑着,纱巾顶出的高帽顶、大黄花翻领衬衣,就是他平常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白得让嘎玛一下子站了起来,椅子“哒”地弹回椅背上,洛桑消失了。嘎玛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扫视着那一片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嘎玛僵住了,该不会是断不了看电影的瘾,游荡着呢吧。从来没有念过经的他,竟从嘴里滑出了“嗡嘛呢呗玛吽”。他想把椅子拉下来,给恍惚的身子托个底,但不断有人让他起身让路,不断有人要看他椅背的号码,每次他都机械地站起来又坐下,他的面容却占据着嘎玛的脑海。第一次相见时的无视,到后来的狼狈联手(这是洛桑阿妈的评价)。特别是他和洛桑友谊“升温”的那一晚,嘎玛的脸稍稍有些发烫。
那天放学后,洛桑和同学去看了电影,也是九点场。很早以前,小镇人家的大门夜晚都是松松地挂上门闩,洛桑每次看电影回来,取下门边松动的土坯,伸手拉开门闩,然后轻轻地握住门楣上的铃铛潜进屋内。洛桑说,他的阿妈每天忙得像头驴,晚上睡得特别沉,他的父亲爱喝酒,酒量又不大,喝醉了在床前跳舞都醒不了。后来,小镇红火了,涌进来很多人,随后又发生了一起入室偷盗案,小镇哗然,洛桑家新修房子时加装了门闩,再也无法从外面伸手拉开。此后,要是没留门,他就躲进邻居家的草棚睡,那天下雨,草棚漏雨,洛桑只能敲窗户。那个小窗户下睡着嘎玛和叔叔。嘎玛心里有股淤气,便假装听不见,无奈叔叔叫醒了他,让他去开个门。天太黑,找门闩拉门闩弄出很大的动静,等两人一起返回屋,却见洛桑他妈举着锹把子冲出来,她本以为是小偷,见是洛桑,怒气更大了,嘴里骂着废物笨蛋狗崽子,拿锹棒直接砸他。嘎玛光着身子披着一件衣服,哪敢劝解,光脚跑进小屋合上门钻被窝。听着外屋丁零咣当的跑动声,嘎玛想着要不要出去劝解一下。还没决定怎么做,一阵风掀开了嘎玛的被子,紧接着有人扑进他的被窝,紧紧抱住光溜溜的他,衣服上的扣子戳得他肉疼。雇主阿妈的骂声和棍子紧接着到来,嘎玛哪还有劝解的心思,紧紧把双腿蜷到胸前双手护着脑袋。即使棍子像下雨一样,嘎玛也不出声,洛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腰部,他才“啊”地惨叫了一声,那棍子才停了下来。
等到屋外复于平静,洛桑才松开赤身裸体的嘎玛,发出嘿嘿的笑声,这使嘎玛窘得不敢动。
叔叔是洛桑家请的彩绘师,给新盖的房子画画。彩绘是协噶尔村的传统,卫藏一带很多寺庙的壁画,都是协噶尔村老一辈人的荣耀,这几年,城里兴起建房热,村里的年轻人二三人一搭子到城里给柜子、墙体和门窗绘画。叔叔正是在别人家彩绘时,碰上洛桑妈到那家借葱,名义上是借葱实则是来看试探价格,价格压得低,其他画匠都不愿意,嘎玛的叔叔想着给别人当下手还不如自己单干,就捎了口信把嘎玛叫了过来,他打草图嘎玛上色,两人吃住在她家,省了一笔开支。
嘎玛的身子蜷成一团,脑袋埋到其间,用一只手紧拉着被子的一角,怕洛桑一把扯开被子。洛桑像没事一样在被窝里辗转,毫无要走的意思。其间,叔叔上了一趟厕所,回来问洛桑怎么回事?洛桑说没事然后默不作声。嘎玛多么希望叔叔让洛桑回到自己的被窝,但他没有,很快嘎玛就听见了他的鼾声。嘎玛保持同一种姿势太久,身子都僵了,便伸了伸腿。这时洛桑说,你还活着呀,我以为我妈的乱棍把你打死了。嘎玛一句没回,捂着隐私部位背对着他。洛桑又说,朋友,今晚我就睡这里,走出去怕又挨棍子。嘎玛还是不说话,希望他得不到回应就离开。果然,洛桑翻身掀开了被子,一股冷风让嘎玛下意识又捂住屁股。洛桑窸窸窣窣了一会儿,突然又钻进了被窝,他的身子贴过来,嘎玛像触了电一般吸附墙上,洛桑感觉到了嘎玛的紧张,慢慢地拉开了一些距离,拉着被子的另一个角,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灌进来,但谁都没动。
嘎玛以为自己一刻都没有睡着,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和洛桑面对着面,巧的是洛桑也睁开眼,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转过身去。洛桑比嘎玛先起,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羞涩的他穿好衣服就掀开被子,笑看赤身裸体的嘎玛左右躲闪,直到叔叔被笑声弄醒,才将被子扔到嘎玛身上溜走了。
嘎玛想起那晚,不由得紧缩了一下身子,这时,电影院刺耳的预备铃声响起来。
进来的人越来越少,喧哗声也没有那么噪烈,嘎玛放松了自己,就着灯光瞧了瞧那张纸片,汗水让他得意的作品字迹模糊,但他没有那么不安了。这时铃声又第二次响起。再响一次电影就要开演了,嘎玛不自觉跷起了二郎腿。
按照叔叔的说法,这会儿他已经走过所有坡坎,开始走向重生,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以什么面目存在。和他最后一次看电影,是那次秋末的一天。那天,洛桑难得一放学就回家,见只有嘎玛一人在家,兴奋地说,明天有一个特别好看的电影,你从叔叔那里要一块钱吧,我们一起去看。嘎玛知道从叔叔那里要钱基本没有希望,就说你没有那种废票吗?我们再冒一次险。洛桑说,每次都是靠我,你自己应该也想点办法吧。嘎玛说,要不我画一张吧,说不定能蒙混过关。洛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就你那水平,还想以假乱真,是想着找死吧,还不如从你叔叔那里要一块钱,你干了那么长时间,他多少也该付你一点工资。嘎玛问他,到底是什么电影?洛桑说,是武打片。武打你知道吗?说着比画了一下拳脚。是僧人打架的武打片。这么一说,嘎玛的欲望勾了起来,他的舅舅也是僧人。舅舅在他们村庄粗犷的男人中是个例外,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男女老幼都是敬语相称,嘎玛这画画的手艺还是他教的,像他那样的僧人又怎么会打架呢?嘎玛答应等叔叔回来再跟他说,洛桑却等不及了,说是同学答应了,下午拿到钱能通过内部买票,明天在窗口一卖就难了。洛桑还告诉嘎玛一件特别血腥的事情。你也看过几场电影,但没见过卖票的窗口吧。那个窗口只能伸进去一只手。放映《流浪者》那天,几百人挤在窗口抢,一只手伸进去好好的,拿出来血淋淋的,被小窗口的铁皮刮掉了一层皮肉。洛桑说完又往嘎玛叔侄俩住的小屋努了努嘴。嘎玛突然想起叔叔放在枕头底下钉有铆钉的钱袋,便从油桶上跳下来,把画笔和颜料交给洛桑进了屋。掀开叔叔的枕头,钱袋安然躺在那里,鼓鼓的,并没有因为枕了一晚上而压扁,这让嘎玛高兴不已,他举着钱袋给洛桑看,洛桑做出拿几张的动作。嘎玛点点头,为自己能为买票出点力而兴奋。拉链一拉开,嘎玛傻了眼,叠成窄条的报纸有好几层,纸币和硬币一个都没有。嘎玛担心洛桑不相信,把钱袋子举给洛桑看。没想到洛桑没恼反而大笑起来,说这乡下人还真虚荣,装报纸都要装那么厚。这句话嘎玛很不喜欢,面无表情地把钱袋放回原处,又站上了油桶。洛桑看到嘎玛生气了,又说,还有一个办法。嘎玛不搭理。他又说,也需要你出力 。嘎玛还是 不 搭 理 ,让洛桑自说自话。洛桑说,我家的茅房快满了,你到骡马市场去找个买主,那里乡下人多。本来嘎玛心已动,但用了乡下人这个称谓,继续不搭理。洛桑突然一把攥住嘎玛的屁股,狠狠地拧了一下,差点让嘎玛从油桶上掉下来。嘎玛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说,现在又不是卖肥料的季节,你阿妈知道了又要揍你,还会连累我。洛桑说,看电影的时候,你就不怕连累对吧。看嘎玛不理他,又继续说,今天她带着姐姐去卖酒,很晚才回来,就卖一小车,然后往里添点土,看不出来的。
协噶尔村里也有到城里买农家肥的习俗,但都在初春或秋末,价格也是按一个茅厕计算,没听说过卖一车的。就把道理讲给洛桑听,刚开了个头,洛桑就打断道,所以我才让你想办法,动脑筋,还买件西装穿,裹你老旧的灵魂,笨蛋。
这招管用,嘎玛答应试试,趁叔叔还没回来跑到骡马市场。协噶尔村卖牛粪的人都在骡马市场附近扎寨歇脚,嘎玛当初就是跟着村里卖牛粪的人进城的,娘麦镇也就那块地最熟悉。嘎玛转悠了一圈,看见了几个协噶尔村人打了招呼却没敢提那事,最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乡主动问他有什么心事,一脸愁雾,他这才编了个谎,让老人去看看,买不买再说。老人疑问重重,但想着同村孩子在外面不容易,就牵车驴车跟着去了。人都找来了,洛桑哪能轻易放过。茅厕后门用土坯挡着,洛桑搬开其中的两块,往里瞅瞅对那人说,您看呀,这肥纯度很高的,除了灶灰,就是粪便,我们家可从不往里掺土坑人,您闻闻味道,哪家还有这么冲的。嘎玛被这番话逗笑了,赶紧用袖口捂住嘴。同乡老人还真把脑袋伸进里面看了一番,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嘎玛长在农村,但在家里一直只是个孩子,从没接触过这种事,也是又好笑又好奇,忍不住脑袋往里一伸,差点当即吐了,在他去找买主的工夫,洛桑拉了一泡。洛桑毫无羞色,继续说,您是过来卖牛粪的吧,空着回去,连驴草都浪费了,还不如装几袋拉一车划算。
嘎玛担心叔叔布置的任务完不成,没再管他。没过一会儿,洛桑回来了,说是要去找同学买票,也会有嘎玛的份,至于卖了多少钱,他没告诉嘎玛。
那场片名叫《少林寺》的电影,在小镇掀起了一股风暴,电影院前不足一公里的柏油路上全是人,那一次,嘎玛本来是要穿西装的,洛桑让他低调点,别让他妈发现了苗头,看不成电影。两人是先后离开的家,说好到电影院门口碰头。到了那里,嘎玛才发现洛桑大黄花衬衫的领子翻在军绿色衣服上,那件衬衫是嘎玛买过西装后,他求着阿妈给他也买一件,阿妈拗不过他,让他降低要求买了这件衬衣。头上的帽子用他姐姐的纱巾顶出了高高帽顶。他看着穿着氆氇衣服的嘎玛急急赶来,掩饰不住的得意。
没有穿西装的遗憾终究被精彩的电影弥补,僧人打架的动静让他开了眼,他把这部片子说给叔叔听,叔叔是一点都不相信。那一场电影也是他看得最尽兴的一次,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不用觉得欠了洛桑,最重要的是武打场面,让他看得痛快淋漓。
开映的第三次铃声一直不响,但灯灭了。嘎玛在黑暗中又一次打开了那张纸片,却什么也看不见,这使他满意。他在心里说,我做到了,我进来了,你看看。说着卷成筒状的纸片拉抻,那是他画的电影票,他在黑暗中朝四周展示了一下,然后又放进了西装内袋,这个内袋是他今天才发现的,这个发现带来的惊喜不亚于又买了一件西服,但这个惊喜,他永远没法知道。
十几分钟过去了,不见灯亮也不见放映,影院里平复下去的喧嚣又零星冒起,一两声口哨也跟着,这一两声很快点燃了不满,尖厉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手电筒跟着晃出了许多光圈。这个场景,嘎玛最熟悉,放映队到村里,总是喝着青稞酒慢吞吞地做这做那,制造漆黑又混乱的时光,那时候口哨声会此起彼伏,像鸟飞像风声像流水,比城里人单调尖厉的声音好听许多,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不会吹口哨的人,嫉妒起来就扬起一把尘土,放上一个臭屁,让观众四散而逃。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的站起来,有的情绪激动地叫喊,这情景多么像那一天的早晨。
天蒙蒙亮,早起转经的老人发现了血迹,先是一点点而后一摊摊,最后才是那个硬硬的他,面如死灰的他。老人撕扯的尖叫声惊醒了小镇人,脚步哒哒响,喊声、尖叫声、哭声。嘎玛再也不愿回想那一天,他甩甩脑袋想把这一幕甩出去。
之前那晚,洛桑得意地告诉他,那晚的电影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问他要不要去看。不知为什么,说到“爱情”二字,嘎玛的心里就激荡了起来,比《少林寺》还诱人,可是嘴里却说,上半身都没长好就想下半身的事情。洛桑甩了一个乡下人,就没再理他。
嘎玛以为洛桑会问他到底去还是不去,但他没有,竟自个儿去了。那一夜,嘎玛分明听到了敲窗声,却假装没听到报复他。嘎玛想让他多敲一会再去开门,但那敲窗声继续了两三下就停了,没有那么急切,连入睡的叔叔都没有惊醒,嘎玛在去不去开门的思想争斗中竟再次酣然入睡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混乱,让嘎玛无法安然地缩进椅子,那个轻微的敲窗声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成为他心上最深的一道疤,时不时疼得他想立刻死去。
嘎玛神经质地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弄出了尖厉的哨音,余音袅袅,如风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冈。这是他在山上放羊时练就的技艺。洛桑走后,他听人说,卦师算出洛桑的灵魂惦念着一些纸片。洛桑的父母都觉得是他的那些书本,就把那些全烧了,但嘎玛相信,那纸片一定是一张电影票。如果他现在这里,嘎玛希望这一哨声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叔叔又说过,七七四十九天后,灵魂会投胎,再也不会有对旧人的记忆。这使嘎玛深深受挫,再次将左手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弄出一阵鸟鸣声,像山涧林中鸟的嬉戏,希望他能在愉悦中回来。
鸟儿还在盘旋,还未来得及腾空飞翔,一大束手电筒的亮光惊扰了它,那个亮光从入口处射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小手电,人们开始吼叫,淹没了嘎玛的哨音。
那些光圈明晃晃地一跳一跳往前走来。那高高的轮廓,是刚才踢他那人无疑了。高个子走到离嘎玛两排的地方停下来,用手电筒朝这边扫,但他不再胆怯了。如果那人对他动手,嘎玛准备迎上前去,锁住他的喉咙,这个想法让他颤抖,仿佛他就是那个捅洛桑的家伙,那个想翻墙偷盗,被洛桑制止的他。
洛桑走后,他和叔叔搬离了他家,那个新盖的房子只绘了一半的画,那个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的阿妈也变了,变成了转经道上的老太婆,什么也不干就那么一直转着,那个爱喝酒的父亲也没有清醒的时候,那个叫达娃拉姆的姐姐,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后来,洛桑的事在小镇传开。一个外来人,看到新盖的房子,以为家境不错,便准备翻墙偷盗,睡在草棚里的洛桑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腿,那人从墙上跌落下来,掏出刀子反手一刀,洛桑不知身中刀,追出去又被他补了很多刀,流着血的他想敲他家窗户但没了力气......嘎玛每听到身边人说起这事,那道伤疤就会渗出血丝。
观众已等不及了,激起了吼骂声,有人甚至脚踢椅 背弄出“ 哒哒 ”的噪音。高个子全然没了守在大门口时的气焰,竟小跑着往前,一脚跳到了台上,那些 个小电筒在台下训练有素地排成一排,电筒光前后左右扫射。
高个子在台上用小喇叭喊道,今天的电影看不成了,停电了,备用的发电机也坏了,散了散了。台上说话的时候,有人打开了侧门,月光倾洒在一小块地上。嘎玛从来不知道那里还有门,也许洛桑知道。那些个小电筒也跟着用粗细高低不同的声音说,散了散了。吼叫声还有,尖厉的哨音也在响,但大部分人都朝着打开的门走去,椅子弹回椅背的声音更响。这比突然的通知更让嘎玛懊恼,他还以为会有哨声的暴雨、咒骂的狂风,就像村里人团团围住放映人,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就像围着草棚的人,挥着拳头吼叫着要把杀手打死。可是,还有人安然地坐在带木棱格窗户的房子里,看着下面的混乱,一想到这里,他就想抓一把土,瞄准那些亮光撒出去,可是这里不是村里的打场地,哪里还有尘土?嘎玛站起来,竖了竖衣领,已感受不到高大的感觉。
小镇一片漆黑。
从礼堂走出来的人到街上就少了,好像被夜色吞没了,经过小镇最大的十字路口后,只有零星的小手电筒光晃荡着。
如果洛桑知道了,一定会笑他那张纸片,一定会笑他白费力气。
嘎玛听见前面的人说,什么破电站,夏天被水冲走,冬天结冰冻掉,春天被风刮倒,现在明明秋天了,又中了什么邪。
嘎玛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前面的人又说,中途机器故障有过,放错顺序有过,跑片慢延迟放映也有过,还没开场就停电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可能是巴扎电影院的第一次吧,也可能是没福报的人来看电影的缘故吧。
嘎玛停下脚步让前面的人走远,他觉得他们是在说的。
小镇的规划工作正在施行,有很多房子都拆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墙壁上贴着的报纸被风吹得很响,那声音刺耳,就仿佛那声敲窗声,嘎玛只能捂着耳朵前行。
作者简介
尼玛潘多藏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长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作品》《长江文艺·好小说》《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在高原》《紫青稞》,中短篇小说集《透进病房的阳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哈萨克文等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奖、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
高原的天还没有暗下来,但散场灯按规矩亮了起来。候九点场的观众等不及里面的观众出来,纷纷从四处聚拢过来往台阶上走。
嘎玛一直盼望着七点场的电影早点散场,灯亮了却又有些害怕。大部分候场的人都在铁门处等着,黑压压一片,铁门前的地摊都被人围拢着。只有嘎玛在电影院左边的菜地里,那里有棵繁茂的大树可以帮他遮挡住别人的目光。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阵,确定那个小小的纸片还在,便离开靠着的大树,回头与它对视了一眼,便往人流处走去,他甚至都不知道今晚电影的片名。
娘麦镇是娘曲河畔的村庄之一,但因为娘曲在这里拐了个弯,便成了四方汇聚之地,市井烟火气更浓,是别于村庄的城镇。巴扎电影院是娘麦镇除了宗山最高的建筑,要走上整整三十级台阶。这个建筑的顶端,有一个神秘的木栅格窗户,形如藏族传统图案八吉祥中的巴扎图案,所以,娘麦镇上的人,都称它为巴扎电影院。
放电影的人在那窗户后面的小屋里。这是洛桑第一次带嘎玛看电影时告诉他的。在嘎玛出生长大的协噶尔村,放电影的人总是风尘仆仆驾着马车而来,扬着风沙绝尘而去,头发上胡须上耳朵里全是灰尘,像是从磨坊跑出来的。
城里放电影的人都躲在小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嘎玛怯怯的话语让洛桑很得意。哪能跟你们乡下比。洛桑的嘲讽不够自信,他又说,其实,娘麦镇和香港、上海比,都是乡下。嘎玛听着很茫然,上海、香港他闻所未闻,比奶奶常常祈盼的极乐世界香巴拉还要陌生。嘎玛认真地问过洛桑,香港和香巴拉哪个繁华些?洛桑的口气仍然是嘲讽的,等我哪天去了极乐世界——香巴拉,再告诉你。嘎玛说,我们俩谁先去香巴拉不一定呢。说那话时,在嘎玛心中,人死后要去的香巴拉,是那么遥远的事情,远得连想象都无法企及。
电影院的门从里面徐徐打开,七点场的观众如圈养许久的羊子奔涌而出,在宽大的平台上与九点场的观众遭遇,形成了混乱的漩涡。
这股漩涡是巴扎电影院史上最辉煌的象征,此前或此后再也没有过如此盛景,这是老年的嘎玛经常唠叨的一句话。
今晚,嘎玛穿的是一件格纹西装,这是他一直舍不得穿出来的衣服。从记事起,他穿的都是阿妈织的氆氆衣服。进城那天,阿妈拿出了一件镶有银边的黑氆氇上衣,说,这手织的羊毛氆氇顶得上十余件布做的新衣,让他平常画画时一定不能穿。可是,当他在小镇的街头看见那堆衣服,就忘记了阿妈的话。这件西服不仅是布做的,而且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旧衣生意是20世纪80年代娘麦镇最红火的生意。衣服都是堆成小山卖。有人说是从香港运来的,也有人说是从印度弄来的。花花绿绿的衬衣,让这座衣服山开满了花。这件格纹西装在衣服堆里朝嘎玛招手,他毫不犹豫抓住它不松手,用执拗的眼神望着叔叔。
叔叔是个画匠,他带嘎玛到娘麦镇给新房绘画,是他在这里的“父母”,叔叔原本是带雇主到老街买颜料,临走才决定把嘎玛也带上,让他也认识一下行情,无奈那座衣服小山矗在买颜料的路上。叔叔眨眨眼让嘎玛放下 ,十四岁少年的执拗却让他抓得更紧,雇主大妈看到此情也被逗笑了。叔叔说,说不定是死人的衣服,穿上不吉利。雇主大妈却没向着他,其实,回回她都不向着叔叔,总是跟叔叔计较,让他懊悔接了她家的活儿。她说,我家里有上好的熏香,甘丹寺的,熏一下啥不洁都没有了。话说到这里,叔叔也只能掀开上衣,露出那个钉满铆钉的腰袋钱包。格纹西装的袖子长了一截,雇主大妈一个剪刀就解决了,又帮他收了袖口,尽管收得仓促,但穿在身上,领子竖起的瞬间,嘎玛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这件西服就那样隆重地挂在他和叔叔睡觉的小屋的柱子上,每看一眼,都让嘎玛感受到生活在城市的欣喜。
最让嘎玛得意的是,雇主阿妈的儿子洛桑也眼馋这件衣服。嘎玛和叔叔给大房的房梁上漆时,洛桑溜进了他们睡觉的小房间。叔叔给了嘎玛一个眼神,又指了指自己的腰部,嘎玛立刻明白意思,歪着脖子从窗户注视洛桑的举动,只见他熟练地从柱子取下西装,穿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满脸欢喜。他甚至甩了甩头,这一甩,却撞上了嘎玛的眼神,但他毫不羞愧,朝嘎玛吹了一声口哨。若不是叔叔放下画笔准备跳下脚架,嘎玛怀疑洛桑会穿着他的衣服夺门而逃。
嘎玛抬起手臂,闻了闻袖口,却没有闻见洛桑的味道,即使当时留下了,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足够消弥一切。这个想法让他有些难过,把鼻子贴在袖子上深深地吸了吸。
不要挤,不要挤......这个声音让嘎玛心里一惊,他把那张纸片掏出来捏在手里。做这个动作时,那个刚刚长高的他又矮了回去,像灵魂抽离了肉体,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肉堆。他想起了洛桑看他试穿西装时说过的那句话:一件新潮的衣服里,装着你陈旧的灵魂,看着不对劲啊。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句话,他不由得挺直了身板。
先下后上......电影院的巡场人一次次提醒着,九点场的观众主动向两边靠拢,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通道,上面的人刚刚下去了一些,通道又逐渐闭拢,回到混乱的漩涡。嘎玛往边上靠,怎料一个女人厌烦地推开他,让他成为通道的阻石。某些人的耳朵长在屁股上。巡场人的长腿跟着声音飞来,嘎玛一闪,一个干瘪的屁股替他承受了这一腿,掌着铁钉的鞋底与尾骨撞击时,嘎玛头皮发麻,眼前甚至飘过了一颗火星子。那个干瘪的屁股有一张倔强的脸,回头的瞬间,嘎玛看到了蓄满水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这让嘎玛顿时内疚万分,这双眼睛和另外一双眼睛叠加在一起,让他的负罪感翻了倍。
维持秩序的巡场人穿过人群推开大门,两位女检票员从里面出来站在两边。队伍开始蠕动,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伴着笑声和咒骂。眼看着轮到自己,嘎玛有些紧张,那张纸片已被他捏湿,墨迹有些渗开,他紧紧地捏住纸片的大部分,仅留出“付券”两字。不知为什么,嘎玛突然浑身颤抖,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弄出很大的动静。又一只哆嗦的孔雀,身后一名女子的话引来一群人哄笑。
小镇人把九点场叫作哆嗦场。这一场观众多为年轻人,求帅求美的年纪,常常薄衣细裤,装扮如孔雀般华丽,又禁不住冻得发抖。洛桑在家里也被他阿妈称为哆嗦的孔雀,他是九点场的常客。
还有两个人就轮到嘎玛检票了,他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狂乱起来,有腾空跃出的架势。他在心里不断祈祷,三宝护佑我,三宝护佑我。突然,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涌来,连检票人的尖叫声都阻挡不住,他被推进了礼堂。这美妙的力量让他像一只鸟飞起来,那么多椅子空着,他知道哪一个都不属于他,只能飞奔着,在飞奔的同时挑选,尽管中间的空位很多,他的屁股最终交付给了最边上的椅子。这是洛桑教他的技巧。洛桑只要搞到小镇印刷厂印废的电影票,就会叫上嘎玛。洛桑对电影有着痴念,能把看过的电影讲得眼角晶莹,嘎玛在村里也看过露天电影,但只是乏味村庄生活的一场热闹而已。他跟着洛桑在小镇电影院因为被发现使用废票挨过揍,也一起卷进窗帘成功蹭过几场电影。
一声轻轻的口哨响起,嘎玛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声望去,洛桑正狡黠地朝他笑着,纱巾顶出的高帽顶、大黄花翻领衬衣,就是他平常的样子,只是脸色苍白,白得让嘎玛一下子站了起来,椅子“哒”地弹回椅背上,洛桑消失了。嘎玛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扫视着那一片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嘎玛僵住了,该不会是断不了看电影的瘾,游荡着呢吧。从来没有念过经的他,竟从嘴里滑出了“嗡嘛呢呗玛吽”。他想把椅子拉下来,给恍惚的身子托个底,但不断有人让他起身让路,不断有人要看他椅背的号码,每次他都机械地站起来又坐下,他的面容却占据着嘎玛的脑海。第一次相见时的无视,到后来的狼狈联手(这是洛桑阿妈的评价)。特别是他和洛桑友谊“升温”的那一晚,嘎玛的脸稍稍有些发烫。
那天放学后,洛桑和同学去看了电影,也是九点场。很早以前,小镇人家的大门夜晚都是松松地挂上门闩,洛桑每次看电影回来,取下门边松动的土坯,伸手拉开门闩,然后轻轻地握住门楣上的铃铛潜进屋内。洛桑说,他的阿妈每天忙得像头驴,晚上睡得特别沉,他的父亲爱喝酒,酒量又不大,喝醉了在床前跳舞都醒不了。后来,小镇红火了,涌进来很多人,随后又发生了一起入室偷盗案,小镇哗然,洛桑家新修房子时加装了门闩,再也无法从外面伸手拉开。此后,要是没留门,他就躲进邻居家的草棚睡,那天下雨,草棚漏雨,洛桑只能敲窗户。那个小窗户下睡着嘎玛和叔叔。嘎玛心里有股淤气,便假装听不见,无奈叔叔叫醒了他,让他去开个门。天太黑,找门闩拉门闩弄出很大的动静,等两人一起返回屋,却见洛桑他妈举着锹把子冲出来,她本以为是小偷,见是洛桑,怒气更大了,嘴里骂着废物笨蛋狗崽子,拿锹棒直接砸他。嘎玛光着身子披着一件衣服,哪敢劝解,光脚跑进小屋合上门钻被窝。听着外屋丁零咣当的跑动声,嘎玛想着要不要出去劝解一下。还没决定怎么做,一阵风掀开了嘎玛的被子,紧接着有人扑进他的被窝,紧紧抱住光溜溜的他,衣服上的扣子戳得他肉疼。雇主阿妈的骂声和棍子紧接着到来,嘎玛哪还有劝解的心思,紧紧把双腿蜷到胸前双手护着脑袋。即使棍子像下雨一样,嘎玛也不出声,洛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腰部,他才“啊”地惨叫了一声,那棍子才停了下来。
等到屋外复于平静,洛桑才松开赤身裸体的嘎玛,发出嘿嘿的笑声,这使嘎玛窘得不敢动。
叔叔是洛桑家请的彩绘师,给新盖的房子画画。彩绘是协噶尔村的传统,卫藏一带很多寺庙的壁画,都是协噶尔村老一辈人的荣耀,这几年,城里兴起建房热,村里的年轻人二三人一搭子到城里给柜子、墙体和门窗绘画。叔叔正是在别人家彩绘时,碰上洛桑妈到那家借葱,名义上是借葱实则是来看试探价格,价格压得低,其他画匠都不愿意,嘎玛的叔叔想着给别人当下手还不如自己单干,就捎了口信把嘎玛叫了过来,他打草图嘎玛上色,两人吃住在她家,省了一笔开支。
嘎玛的身子蜷成一团,脑袋埋到其间,用一只手紧拉着被子的一角,怕洛桑一把扯开被子。洛桑像没事一样在被窝里辗转,毫无要走的意思。其间,叔叔上了一趟厕所,回来问洛桑怎么回事?洛桑说没事然后默不作声。嘎玛多么希望叔叔让洛桑回到自己的被窝,但他没有,很快嘎玛就听见了他的鼾声。嘎玛保持同一种姿势太久,身子都僵了,便伸了伸腿。这时洛桑说,你还活着呀,我以为我妈的乱棍把你打死了。嘎玛一句没回,捂着隐私部位背对着他。洛桑又说,朋友,今晚我就睡这里,走出去怕又挨棍子。嘎玛还是不说话,希望他得不到回应就离开。果然,洛桑翻身掀开了被子,一股冷风让嘎玛下意识又捂住屁股。洛桑窸窸窣窣了一会儿,突然又钻进了被窝,他的身子贴过来,嘎玛像触了电一般吸附墙上,洛桑感觉到了嘎玛的紧张,慢慢地拉开了一些距离,拉着被子的另一个角,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灌进来,但谁都没动。
嘎玛以为自己一刻都没有睡着,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和洛桑面对着面,巧的是洛桑也睁开眼,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转过身去。洛桑比嘎玛先起,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羞涩的他穿好衣服就掀开被子,笑看赤身裸体的嘎玛左右躲闪,直到叔叔被笑声弄醒,才将被子扔到嘎玛身上溜走了。
嘎玛想起那晚,不由得紧缩了一下身子,这时,电影院刺耳的预备铃声响起来。
进来的人越来越少,喧哗声也没有那么噪烈,嘎玛放松了自己,就着灯光瞧了瞧那张纸片,汗水让他得意的作品字迹模糊,但他没有那么不安了。这时铃声又第二次响起。再响一次电影就要开演了,嘎玛不自觉跷起了二郎腿。
按照叔叔的说法,这会儿他已经走过所有坡坎,开始走向重生,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以什么面目存在。和他最后一次看电影,是那次秋末的一天。那天,洛桑难得一放学就回家,见只有嘎玛一人在家,兴奋地说,明天有一个特别好看的电影,你从叔叔那里要一块钱吧,我们一起去看。嘎玛知道从叔叔那里要钱基本没有希望,就说你没有那种废票吗?我们再冒一次险。洛桑说,每次都是靠我,你自己应该也想点办法吧。嘎玛说,要不我画一张吧,说不定能蒙混过关。洛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就你那水平,还想以假乱真,是想着找死吧,还不如从你叔叔那里要一块钱,你干了那么长时间,他多少也该付你一点工资。嘎玛问他,到底是什么电影?洛桑说,是武打片。武打你知道吗?说着比画了一下拳脚。是僧人打架的武打片。这么一说,嘎玛的欲望勾了起来,他的舅舅也是僧人。舅舅在他们村庄粗犷的男人中是个例外,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男女老幼都是敬语相称,嘎玛这画画的手艺还是他教的,像他那样的僧人又怎么会打架呢?嘎玛答应等叔叔回来再跟他说,洛桑却等不及了,说是同学答应了,下午拿到钱能通过内部买票,明天在窗口一卖就难了。洛桑还告诉嘎玛一件特别血腥的事情。你也看过几场电影,但没见过卖票的窗口吧。那个窗口只能伸进去一只手。放映《流浪者》那天,几百人挤在窗口抢,一只手伸进去好好的,拿出来血淋淋的,被小窗口的铁皮刮掉了一层皮肉。洛桑说完又往嘎玛叔侄俩住的小屋努了努嘴。嘎玛突然想起叔叔放在枕头底下钉有铆钉的钱袋,便从油桶上跳下来,把画笔和颜料交给洛桑进了屋。掀开叔叔的枕头,钱袋安然躺在那里,鼓鼓的,并没有因为枕了一晚上而压扁,这让嘎玛高兴不已,他举着钱袋给洛桑看,洛桑做出拿几张的动作。嘎玛点点头,为自己能为买票出点力而兴奋。拉链一拉开,嘎玛傻了眼,叠成窄条的报纸有好几层,纸币和硬币一个都没有。嘎玛担心洛桑不相信,把钱袋子举给洛桑看。没想到洛桑没恼反而大笑起来,说这乡下人还真虚荣,装报纸都要装那么厚。这句话嘎玛很不喜欢,面无表情地把钱袋放回原处,又站上了油桶。洛桑看到嘎玛生气了,又说,还有一个办法。嘎玛不搭理。他又说,也需要你出力 。嘎玛还是 不 搭 理 ,让洛桑自说自话。洛桑说,我家的茅房快满了,你到骡马市场去找个买主,那里乡下人多。本来嘎玛心已动,但用了乡下人这个称谓,继续不搭理。洛桑突然一把攥住嘎玛的屁股,狠狠地拧了一下,差点让嘎玛从油桶上掉下来。嘎玛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说,现在又不是卖肥料的季节,你阿妈知道了又要揍你,还会连累我。洛桑说,看电影的时候,你就不怕连累对吧。看嘎玛不理他,又继续说,今天她带着姐姐去卖酒,很晚才回来,就卖一小车,然后往里添点土,看不出来的。
协噶尔村里也有到城里买农家肥的习俗,但都在初春或秋末,价格也是按一个茅厕计算,没听说过卖一车的。就把道理讲给洛桑听,刚开了个头,洛桑就打断道,所以我才让你想办法,动脑筋,还买件西装穿,裹你老旧的灵魂,笨蛋。
这招管用,嘎玛答应试试,趁叔叔还没回来跑到骡马市场。协噶尔村卖牛粪的人都在骡马市场附近扎寨歇脚,嘎玛当初就是跟着村里卖牛粪的人进城的,娘麦镇也就那块地最熟悉。嘎玛转悠了一圈,看见了几个协噶尔村人打了招呼却没敢提那事,最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乡主动问他有什么心事,一脸愁雾,他这才编了个谎,让老人去看看,买不买再说。老人疑问重重,但想着同村孩子在外面不容易,就牵车驴车跟着去了。人都找来了,洛桑哪能轻易放过。茅厕后门用土坯挡着,洛桑搬开其中的两块,往里瞅瞅对那人说,您看呀,这肥纯度很高的,除了灶灰,就是粪便,我们家可从不往里掺土坑人,您闻闻味道,哪家还有这么冲的。嘎玛被这番话逗笑了,赶紧用袖口捂住嘴。同乡老人还真把脑袋伸进里面看了一番,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嘎玛长在农村,但在家里一直只是个孩子,从没接触过这种事,也是又好笑又好奇,忍不住脑袋往里一伸,差点当即吐了,在他去找买主的工夫,洛桑拉了一泡。洛桑毫无羞色,继续说,您是过来卖牛粪的吧,空着回去,连驴草都浪费了,还不如装几袋拉一车划算。
嘎玛担心叔叔布置的任务完不成,没再管他。没过一会儿,洛桑回来了,说是要去找同学买票,也会有嘎玛的份,至于卖了多少钱,他没告诉嘎玛。
那场片名叫《少林寺》的电影,在小镇掀起了一股风暴,电影院前不足一公里的柏油路上全是人,那一次,嘎玛本来是要穿西装的,洛桑让他低调点,别让他妈发现了苗头,看不成电影。两人是先后离开的家,说好到电影院门口碰头。到了那里,嘎玛才发现洛桑大黄花衬衫的领子翻在军绿色衣服上,那件衬衫是嘎玛买过西装后,他求着阿妈给他也买一件,阿妈拗不过他,让他降低要求买了这件衬衣。头上的帽子用他姐姐的纱巾顶出了高高帽顶。他看着穿着氆氇衣服的嘎玛急急赶来,掩饰不住的得意。
没有穿西装的遗憾终究被精彩的电影弥补,僧人打架的动静让他开了眼,他把这部片子说给叔叔听,叔叔是一点都不相信。那一场电影也是他看得最尽兴的一次,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不用觉得欠了洛桑,最重要的是武打场面,让他看得痛快淋漓。
开映的第三次铃声一直不响,但灯灭了。嘎玛在黑暗中又一次打开了那张纸片,却什么也看不见,这使他满意。他在心里说,我做到了,我进来了,你看看。说着卷成筒状的纸片拉抻,那是他画的电影票,他在黑暗中朝四周展示了一下,然后又放进了西装内袋,这个内袋是他今天才发现的,这个发现带来的惊喜不亚于又买了一件西服,但这个惊喜,他永远没法知道。
十几分钟过去了,不见灯亮也不见放映,影院里平复下去的喧嚣又零星冒起,一两声口哨也跟着,这一两声很快点燃了不满,尖厉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手电筒跟着晃出了许多光圈。这个场景,嘎玛最熟悉,放映队到村里,总是喝着青稞酒慢吞吞地做这做那,制造漆黑又混乱的时光,那时候口哨声会此起彼伏,像鸟飞像风声像流水,比城里人单调尖厉的声音好听许多,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不会吹口哨的人,嫉妒起来就扬起一把尘土,放上一个臭屁,让观众四散而逃。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的站起来,有的情绪激动地叫喊,这情景多么像那一天的早晨。
天蒙蒙亮,早起转经的老人发现了血迹,先是一点点而后一摊摊,最后才是那个硬硬的他,面如死灰的他。老人撕扯的尖叫声惊醒了小镇人,脚步哒哒响,喊声、尖叫声、哭声。嘎玛再也不愿回想那一天,他甩甩脑袋想把这一幕甩出去。
之前那晚,洛桑得意地告诉他,那晚的电影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问他要不要去看。不知为什么,说到“爱情”二字,嘎玛的心里就激荡了起来,比《少林寺》还诱人,可是嘴里却说,上半身都没长好就想下半身的事情。洛桑甩了一个乡下人,就没再理他。
嘎玛以为洛桑会问他到底去还是不去,但他没有,竟自个儿去了。那一夜,嘎玛分明听到了敲窗声,却假装没听到报复他。嘎玛想让他多敲一会再去开门,但那敲窗声继续了两三下就停了,没有那么急切,连入睡的叔叔都没有惊醒,嘎玛在去不去开门的思想争斗中竟再次酣然入睡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混乱,让嘎玛无法安然地缩进椅子,那个轻微的敲窗声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成为他心上最深的一道疤,时不时疼得他想立刻死去。
嘎玛神经质地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弄出了尖厉的哨音,余音袅袅,如风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冈。这是他在山上放羊时练就的技艺。洛桑走后,他听人说,卦师算出洛桑的灵魂惦念着一些纸片。洛桑的父母都觉得是他的那些书本,就把那些全烧了,但嘎玛相信,那纸片一定是一张电影票。如果他现在这里,嘎玛希望这一哨声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叔叔又说过,七七四十九天后,灵魂会投胎,再也不会有对旧人的记忆。这使嘎玛深深受挫,再次将左手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弄出一阵鸟鸣声,像山涧林中鸟的嬉戏,希望他能在愉悦中回来。
鸟儿还在盘旋,还未来得及腾空飞翔,一大束手电筒的亮光惊扰了它,那个亮光从入口处射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小手电,人们开始吼叫,淹没了嘎玛的哨音。
那些光圈明晃晃地一跳一跳往前走来。那高高的轮廓,是刚才踢他那人无疑了。高个子走到离嘎玛两排的地方停下来,用手电筒朝这边扫,但他不再胆怯了。如果那人对他动手,嘎玛准备迎上前去,锁住他的喉咙,这个想法让他颤抖,仿佛他就是那个捅洛桑的家伙,那个想翻墙偷盗,被洛桑制止的他。
洛桑走后,他和叔叔搬离了他家,那个新盖的房子只绘了一半的画,那个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的阿妈也变了,变成了转经道上的老太婆,什么也不干就那么一直转着,那个爱喝酒的父亲也没有清醒的时候,那个叫达娃拉姆的姐姐,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后来,洛桑的事在小镇传开。一个外来人,看到新盖的房子,以为家境不错,便准备翻墙偷盗,睡在草棚里的洛桑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腿,那人从墙上跌落下来,掏出刀子反手一刀,洛桑不知身中刀,追出去又被他补了很多刀,流着血的他想敲他家窗户但没了力气......嘎玛每听到身边人说起这事,那道伤疤就会渗出血丝。
观众已等不及了,激起了吼骂声,有人甚至脚踢椅 背弄出“ 哒哒 ”的噪音。高个子全然没了守在大门口时的气焰,竟小跑着往前,一脚跳到了台上,那些 个小电筒在台下训练有素地排成一排,电筒光前后左右扫射。
高个子在台上用小喇叭喊道,今天的电影看不成了,停电了,备用的发电机也坏了,散了散了。台上说话的时候,有人打开了侧门,月光倾洒在一小块地上。嘎玛从来不知道那里还有门,也许洛桑知道。那些个小电筒也跟着用粗细高低不同的声音说,散了散了。吼叫声还有,尖厉的哨音也在响,但大部分人都朝着打开的门走去,椅子弹回椅背的声音更响。这比突然的通知更让嘎玛懊恼,他还以为会有哨声的暴雨、咒骂的狂风,就像村里人团团围住放映人,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就像围着草棚的人,挥着拳头吼叫着要把杀手打死。可是,还有人安然地坐在带木棱格窗户的房子里,看着下面的混乱,一想到这里,他就想抓一把土,瞄准那些亮光撒出去,可是这里不是村里的打场地,哪里还有尘土?嘎玛站起来,竖了竖衣领,已感受不到高大的感觉。
小镇一片漆黑。
从礼堂走出来的人到街上就少了,好像被夜色吞没了,经过小镇最大的十字路口后,只有零星的小手电筒光晃荡着。
如果洛桑知道了,一定会笑他那张纸片,一定会笑他白费力气。
嘎玛听见前面的人说,什么破电站,夏天被水冲走,冬天结冰冻掉,春天被风刮倒,现在明明秋天了,又中了什么邪。
嘎玛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前面的人又说,中途机器故障有过,放错顺序有过,跑片慢延迟放映也有过,还没开场就停电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可能是巴扎电影院的第一次吧,也可能是没福报的人来看电影的缘故吧。
嘎玛停下脚步让前面的人走远,他觉得他们是在说的。
小镇的规划工作正在施行,有很多房子都拆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墙壁上贴着的报纸被风吹得很响,那声音刺耳,就仿佛那声敲窗声,嘎玛只能捂着耳朵前行。
作者简介
尼玛潘多藏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长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作品》《长江文艺·好小说》《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在高原》《紫青稞》,中短篇小说集《透进病房的阳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哈萨克文等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奖、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
原刊于《青海湖》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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