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德本加早期小说二

《光棍交巴》中的卓玛


藏族作家德本加

上部

　　达娃刚到拉萨天气就一下子变冷了，连续三天气温都在下降。他像一个被困在铁笼中的狮子一样在巴廓街周围闲逛着，不敢走远。第三天黄昏时，消失很久了的团结措姆出现在了他住着那个逼仄的小屋里。团结措姆紫黑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神情，没说太多话。她对达娃说卓玛不见了。
　　刚见面时达娃没有认出团结措姆。他认出她是因为她走到他面前笑着说怎么了不认识吗我是团结卓玛。达娃一下子很惊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思绪的山鹰一下子飞到了遥远城市的角落里。十年前的她哪是这副穿着风衣的旅行者的样子。大学生活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隐密的故事或者一个永远也难以破解的梦的诱惑，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最近他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只有聊聊几个字：卓玛想你，快来。他猜不透这封信是哪里来的，但怎么没想到这封信是团结卓玛写的。他心中的疑惑影响了他的脚步的出行，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出远门。一直到碰见团结措姆。最后团结措姆又说好像是光棍交巴把她带走了。
　　“光棍交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是大家都在说他的事，所以我好象能认出他来。他的脸颊上有一颗黑痣。
　　“什么样的痣？”
　　“刚见时让人觉得像一只蜘蛛。”
　　早晨，他俩赶到二十五层高的团结大厦时，团结措姆看了一眼达娃的脸讲起了光棍交巴的事。说他很早以前就住这儿了，但是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拉萨，从那些制造贩卖假冒伪劣产品的团伙中也很难听到他的消息了。达娃听了她的话想了想说无论怎么样先查查这里的登记本再看情况吧。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就一起进了团结大厦。
　　他俩匆匆忙忙地把登记本一页一页地翻找时突然看见了光棍交巴的名字。他住在十一层的103房间。但当团结措姆仔细地看时，光棍交巴已经在上个月就离开了这座大厦。她不由地低下了头。旁边做清洁的服务员看见他俩就走过来问你俩是在找光棍交巴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他走那天到我跟前说卓玛也是自愿的我没有阻止她，他让我把这句话告诉你们俩。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要去哪里？”
　　“他说他要去香港或者广州，还带着一个女孩。”
　　团结措姆想了想说：“那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噢，他说了。如果要打电话就打23456，或者打65432也可以。”
　　那天他俩打了电话，但电话那头说那人早早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半夜会回来。团结措姆带着达娃去了一个小甜茶馆一边喝茶休息一边讲他没到这儿之前卓玛的一些事情。她说光棍交巴最后一次从外地回来之后他俩成了朋友，偶尔还一起去看看电影，周末去歌舞厅跳跳舞什么的。
　　“光棍交巴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说他啊？”团结措姆显出一种非常鄙视的神情说，“他是个流浪汉。当初他是个放羊的，那时还没有实行包产到户，他把生产队交给他的一群羊在两个春天就全弄没了。之后当了汽车司机，再之后在某大学做了几年讲师，也没有找到一个老婆。最后，他放弃这些经了商。他做的就是在边境倒买倒卖的勾当。”
　　达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这么多年来对着自己扑闪着眼睛的孩子们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埋藏在了生命的最深处。卓玛——一个善良正直的安多女孩，从遇见她那刻起就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甚至当卓玛说要和父母一起去圣地拉萨朝圣时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劫难。最后他知道的就是路上汽车翻车压死了卓玛的父母而她却不知去向了。
　　达娃写了三次假条，都非常简单。
　　领导同志：
　　我要去找卓玛。一月或半年，也许一辈子回不来。希望您批准。
　　　　　　　　　　　　　　　　　　　达娃敬上
　　达娃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去找光棍交巴了。他上路那天，团结措姆也很早就到了。她帮他拿着行李送到了火车站，还说了很多他俩学生时代的事。达娃就要上火车时，她红着脸说：“找不到卓玛请一定回来，我等你。”
　　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很快上了火车。火车发出长长的哀号慢慢地动了起来，她被一股白色的烟雾包围住了，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达娃每天去那些宾馆和大厦打听光棍交巴的踪迹，但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有些人甚至说连这样一个名字也没听说过。最后，他很无奈地沿着一条大路一边思考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一个角落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左侧叫他。他扭头看时那是一个修鞋的老头。他很惊奇。想着他为什么会叫我就站在了那里。修鞋的老头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似地笑了笑说：“同志，你不想修一下你的鞋吗？”他低头看自己的鞋，确实破了。
　　达娃就听了他的话，坐在旁边脱下鞋扔到了他前面。开始他想打听一下光棍交巴的事，但一想他这样一个人会知道什么呢，就没再问。那个修鞋的老头很认真地把那只鞋转来转去的，一边补着一边说：“你这鞋现在该淘汰掉了，我在广州还没有见过穿这么破的鞋的人。”
　　“你不知道这鞋是怎么来的，这是卓玛给我的结婚礼物。”
　　“卓玛？噢，前天她也来这里补鞋了，那也是结婚礼物吗？”
　　达娃不由地靠近那个修鞋的老头问：“师傅，你看见她了吗？她在那里？”
　　修鞋的老头点了点头，停下补鞋，看着他的脸说：“是啊，一个很可爱的姑娘，而且声音也很好听，她在街上走路时还唱着歌。但是我没问她住哪里。”一会儿之后又问：“怎么了，你们俩是一起来的吗？”
　　“不是，她失踪了。那你看见光棍交巴了吗？脸颊上有颗痣的那个。”
　　修鞋的老头像是明白了他的全部情况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现在不可能在这儿了。听说她要去朝圣什么的。噢，你在打听谁？光棍交巴？没见到他已经很久了。不会是死了吧？那时他跟城市贸易公司签了要从拉萨进青稞酒的合同，还贷了几万块钱，后来就消失了。”
　　“师傅，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吗？”
　　修鞋的老头使劲摇着头说：“不知道，大概是去了北方的四大佛教名胜或者圣地拉萨吧。”
　　“不可能去拉萨，我最近刚从拉萨回来。”
　　“也许是你到了这儿她却去了拉萨呢，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的。所以说，那些本该相遇的人却在一瞬间相隔千里了呢。”
　　“―――”
　　没过几天就有了一个明确的消息。开始光棍交巴想带着卓玛去香港，但半路变卦到了广州。刚到广州几天，卓玛也高兴地和光棍交巴逛了几个公园，拍了很多照片。一天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这儿不是香港就哭了一天一夜，最后离开光棍交巴不知去向了。从此光棍交巴也在到处找她。最近听什么人说卓玛已经受戒当了尼姑之后，他也就离开这个城市了。达娃也仔细问了那些情况就决定要继续追踪光棍交巴的去向了。
　　达娃是循着光棍交巴的踪迹去的，光棍交巴在哪里住了一晚他就在那里住上一晚，光棍交巴在哪里吃过饭他就在那里吃饭。这样走了半个月，就到了一座格鲁派的古寺。这座寺院很安静，藏在山岭深处，像是和外界完全断绝了关系。那里的喇嘛让人觉得他们是几个世纪前的人。偶尔从寺院里传出的清脆的钟声穿越山峰之间飘向很远的地方，仿佛在给那些迷失在世俗中的人指明一条神秘的道路。
　　达娃向一个老喇嘛打听卓玛的消息时，老喇嘛也像之前的那个老鞋匠一样笑了一下说：“卓玛就在这里，之前也有人问起过。”达娃很紧张地问那人是不是光棍交巴时，老喇嘛说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描述了那个人的各种特征，还说脸颊上有一颗痣，刚见时让人觉得是一个蜘蛛。达娃更加紧张地问那个老喇嘛有没有把卓玛给他时，老喇嘛使劲摇着头说：“我没给他，是他花钱买的，你也买一个吗？”
　　“还有吗？”
　　“有有。”老喇嘛领着他到了一个布满香味的大殿里，指着墙上的很多唐卡说，“这是卓玛嘎莫（白度母），这是卓玛奥莫（绿度母），这是卓玛玛莫（红度母），每个十块钱，你买哪个？保你心想事成！”
　　“这？这些是卓玛吗？”
　　“是，还有卓玛的经书呢。”老喇嘛又从佛龛里面取出一摞经书微笑着说：“就是这些，每卷八块钱。要哪个你自己看吧。”说着看达娃的反应。
　　“我找的是拉萨来的哪个。”达娃很失望，不知该说什么，摇着头转过身时，老喇嘛走近他很认真地说：“你说什么？这些都是从拉萨请来的，是寺主活佛专门去拉萨请来的，都是被加持过的法物，所以肯定能保佑你心想事成。如果你诚心要买就五块钱吧，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达娃一听到心想事成的话，犹豫了一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给了老喇嘛拿起一张唐卡就走了。老喇嘛手里捏着那张五元的人民币，像之前一样坐在某个角落里，等待有人来买“卓玛”。
　　卓玛——你在哪里啊！
　　达娃直直地站立在山上，对着广阔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心底里呼唤着。她在哪里呢，他低下头思索着。突然他想起著名作家扎西达娃的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的两个人物塔贝和琼的流浪旅程。她俩什么地方都去过，一定要循着他俩的足迹找到卓玛。东奔西走了很多地方之后他收到了团结措姆的电报，说光棍交巴在拉萨。
　　达娃再次到达拉萨时天快黑了。团结措姆一看见他高兴地扑过来抱住他不由地流着眼泪说光棍交巴死了。她擦干眼泪之后讲了事情的经过：那天光棍交巴在一个饭馆里喝了很多酒之后骑着摩托车飞驰时连十字路口的红灯也没注意到直接撞在前面的一辆大货车上把给压死了。大伙儿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检查时也没找到什么伤口。没过几分钟他就翻着白眼断气了。团结措姆给他倒了一杯奶茶后坐在旁边再次提起他俩学生时代的生活，帮着分担达娃心中的悲伤和忧虑。
　　光棍交巴的追悼会是在团结大厦举行的。那天，出现了光棍交巴的很多亲友。他们都脱下帽子抽泣着流了很多泪。达娃也在帽子上系上一根白布条带着团结措姆去了大厦。追悼会办的很隆重。前方的墙壁上按汉人的方式挂着一张他的很大的黑白遗像，底下摆着单位和个人献上的很多花圈，还挂着很多写着悼词的纸条。他生前招来的那些骂名这会儿都变成了溢美之词。
　　“光棍交巴先生，虽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但不幸于1990年3月18日光荣逝世。
　　“光棍交巴同志是伟大的诗人，计划生育的宣传员，内部争斗的调节者，成就突出，所有的女孩都喜欢他。
　　“他为了人类的生存做进口贸易生意，他用所有的利润请了卓玛，他是最后一个拯救卓玛的人，他是我们这个民族不可或缺的伟大人物。”
　　追悼词虽然很概括，但周围的一些人感动的在流泪。
　　“他是民族的英雄，人民的救星，未来的榜样。
　　“他是遍知一切的宗喀巴，助人为乐的活雷锋，奋不顾身的黄继光。
　　“他是普渡众生的观世音，智慧化身的文殊菩萨，降妖伏魔的金刚手。”
　　听了这些庄严的悼词，人们像是倍增了勇气和信心，向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棍交巴的遗像看。
　　“光棍交巴的道路就是我们的道路！”
　　“光棍交巴的卓玛就是我们的卓玛！”
　　“光棍交巴永垂不朽！”
　　念追悼词的是团结大厦的副经理。他矮个肥胖，穿着黑衣，胸口别着小白花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适合念这追悼词。人们围住他问光棍交巴和团结大厦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还能举行他的追悼会吗？”
　　达娃上前恭敬地问：“那你认识卓玛吗？”
　　“如果不认识我会写进悼词里吗？”
　　“她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你是在问我吗？我是她的保姆吗？你问这个问题合理吗？合理吗？你说说看，我是―――”
　　经理不停地讲着这些大道理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脸颊上有颗痣的光棍交巴挤了进来。他左手领着团结大厦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他一进来就发火了，直接上去把自己的相片给撕下来了。
　　“这是什么？人还没死就开追悼会，这不是欺负人吗？这也可以说是违背宪法的！都滚回去吧！”
　　“你？”人们都惊呆了。
　　“我是光棍交巴！”他用手指着自己脸颊上的痣说，“你们看不见我脸上的痣吗？”
　　这时，几个女孩子被他脸上的痣吸引住风情万种地缠住他的手臂“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起上楼了。人们都惊呆了。达娃和团结措姆也惊奇地呆立在那儿。大厦副经理吓得把手里的悼词扔在地上，像个小孩一样摇摇晃晃地跟在光棍交巴的屁股后面沿着楼梯上去了。
　　人们依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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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之前缀

　　那天在追悼会上出现的光棍交巴是假的，他脸颊上的痣是粘上去的一粒小糌粑丸子。但是那天光棍交巴也确实在人群之中，那个假的光棍交巴就是他派去的。当时他是想自己出面的，但看见达娃和团结措姆在那里就藏起来了。
　　这是达娃能够继续找到卓玛的唯一一条线索。
　　达娃平常就是沿着这条线索寻找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的。

中部之后缀

　　光棍交巴是作家扎西东主的一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那篇小说的名字也叫《光棍交巴》，是个短篇。发表在1991年《章恰尔》第三期上。
　　光棍交巴再次从山脚下沿着那条伸展到沟底的羊肠小道来到那个牦牛般大小的巨石旁边时，流浪汉桑沃早就命归西天了。法院把他拘留了半个月审讯了很久之后最终无罪释放了。出乎意料的是村里的几个老者坚持说他是凶手，有好几次还拿着匕首往他身上冲。因此，他也明白了自己没法在这个村子里呆下去便流浪到了外地。
光棍交巴还活着有两个原因：一是人们都知道了他是个经理，二是在这个小说结束之前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出色的表演者。
　　他必须要活着。

　　下部
　　
　　团结大厦因为之前开了追悼会被关门停业了。但是在拉萨的街道两边一些新的大厦就像雨后的蘑菇一般竞相耸立起来了，而且名字也是一个比一个地让人兴奋，一个比一个地让人振奋，一个比一个地夺人眼球。甚至以前住着一对印度父女的那个旅馆也被粉刷一新改名为“黑猫”大厦了，那里住的客人也全是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和内地的一些大款。
　　很多人说，“光棍交巴”住进“黑猫”大厦之后就不像以前一样铺张浪费了，反而专注于进口货物的帐目了。按说他是内地某个城市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低下肯定有专人会联系业务的，但西藏地毯的质量在全世界很有名，而且拉萨产的皮鞋可以卖到两倍的价钱，所以他亲自出马了。
　　这些天，平常团结措姆和达娃一直在一起，团结措姆对达娃很殷勤。但是没找到卓玛达娃的脸一直黑着，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了。他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到光棍交巴再找到卓玛。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人是假的，脸上的痣是拿一粒小糌粑丸子沾上的。他死了。”
　　“我知道，但是那个真的一定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他。没有卓玛我没法活下去。”
　　达娃左思右想了很久之后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厌世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严重了。因此，团结措姆决定和他一起走。她想要是找不到卓玛他会出家的，她要把他带回来让他属于自己。但是她不知道达娃在想什么。达娃想着如果有她在自己有什么事也可以商量商量就答应带上她了。天快黑时，团结措姆才返回自己的住处。
　　早晨，他俩骑着自行车上路了。路上，他俩不说一句话。达娃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前跑去，团结措姆也紧紧地跟上了他。从西街往左边拐时，孤零零地立在路边的绿色的电话亭里的一个女孩因为打不通对方的电话而反复地拨着号码。达娃和团结措姆经过她旁边时停下来把自行车放在一边走了过去。那个女孩看见外面两个人在看着自己就无奈地“咣”一声放下电话说了声“不打了不打了你们打”
　　准备离开时，团结措姆赶快走上前说：“不是不是，我俩在找一个人，想问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谁啊？”
　　“光棍交巴，脸上有颗痣。”
　　“噢，他呀？刚刚在电影院门口看海报呢，卓玛也在。”
　　“那知道去哪里了吗？”达娃有点紧张地急忙问。
　　“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是个小偷，他是个傻瓜，一定要抓住他！”
　　“你们不是傻瓜吗？”
　　“我们也算傻瓜吗？”
　　“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人，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叫傻瓜呢？还装作很狡猾的样子！”
　　那个女孩嗤笑着跑过去了。
　　他俩去了电影院门口。前方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自行车的铃声响个不停。为了躲开电影散场后的人流，他俩去了左侧的那家小咖啡店。他俩刚进门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来到他俩跟前招呼他俩在左侧的位子上坐下，叫服务员送来了两杯咖啡。达娃想她肯定是一个大款的老婆。她跟他俩聊了很多。
　　事实上她就是光棍交巴的老婆。她说她一开始是跟着阿爸从印度过来的，没过一年阿爸就生病去世了。之后在“黑猫” 大厦遇见光棍交巴觉得很投缘，没过多久就和他结婚了。现在有两个小孩。几天前就听说你俩在找他，但是今天才腾出了一点时间，一早到这儿等你们。
　　“他现在在哪里？”达娃有点兴奋。
　　“就在这儿，刚刚去了厕所，一会儿就回来，随便坐一会儿吧。”
　　达娃有点坐不住，问：“那卓玛呢？不是跟他在一起吗？”
　　“我就是，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印度来的吗？”
　　“是啊，在印度我的名字叫达热（梵文卓玛的读音），也是卓玛的意思，这似乎是属于梦想和无形的期望之类的东西。按经文上的解释就是广施无分别之爱心，普渡有情众生于轮回和三恶趣之苦海的菩提女神，相传诞生世界主宰观世音右手的莲花之中，出入淤泥而不染，共有八万四千种化身。”
　　达娃很惊奇，根本没想到有这么多卓玛。八万四千——多么庞大的一个天文数字啊！圣地印度的人是很圣神的，古代印度的文化是无与伦比的。可悲的是都消失了。
　　这时，她也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大概她也在为失去的历史的残缺和无可逆转灰心丧气着。达娃也因为藏地的一切都要追根溯源到这个民族而沉默不语感伤无奈。突然，团结措姆记起什么似地问：“那么多卓玛你能一个一个数过来吗？”
　　“不能。”她从很深的思索中抬起头说，“但是现在都在藏地，比如，经书卓玛，唐卡卓玛，泥塑卓玛，铜塑卓玛，神卓玛，人卓玛，尼姑卓玛，俗家卓玛―――每个卓玛还有很多分类，只有光棍交巴知道，是他告诉我的。”
　　“那你属于哪个卓玛？”
　　“我？我只能是俗家卓玛了，因为我的男人是光棍交巴。”
　　达娃想自己的卓玛目前还不属于“俗家卓玛”的范畴，心想一定能找到她。
　　他俩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光棍交巴。天快黑时，俗家卓玛不安地看看手表,又看看窗户外面的街道。到了晚上的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光棍交巴。三个人心里都很担忧，各自想着什么。后来，团结措姆猜测着说拉萨的街道上有那么多的狗他会不会被狗咬了啊，达娃和俗家卓玛也默认了她的话。他们马上跑到不同的街道上去找被狗咬伤后倒在路边的光棍交巴。
　　假如你去过拉萨你一定会记得拉萨城里那编织袋似的密密麻麻四通八达的街道，因此说三个人分头要在一个晚上走遍拉萨大大小小的街道是没有谁会相信的。事实上他们就在这个晚上走遍了所有的街道，但没有找到光棍交巴。最后，团结措姆从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嘴里听到了他的消息。天没黑前光棍交巴和卓玛等人被几个妓女围着在一个大饭店里喝啤酒，后来又不知去向，不在那个饭店里了。
　　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黑猫”大厦之后，俗家卓玛就一直哭个不停。团结措姆无论怎么劝她她都听不进去，用被子蒙住头继续哭。
　　达娃想了很久之后说：“你不要哭，我们必须得想方设法找到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也是我的事，总之，这是关乎到全人类的一件大事。”
　　“他骗了我。现在，我怎么养活我的孩子们？我该怎么办？”她更加大声地悲伤地哭了起来。
　　“黑猫”大厦的经理是之前团结大厦的那个副经理——就是给光棍交巴念追悼词的那个。他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后也来看俗家卓玛了，看见她在哭他也立即泪流满面了。
　　“啊卡卡，你怎么能这样就离开呢？这座大厦的命运就在你手里，啊卡卡。”
　　第二天，达娃和团结措姆替俗家卓玛在拉萨晚报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事实上，团结措姆在心里期望着不要找到光棍交巴。她确实喜欢达娃。大学时她和达娃是同桌。那时达娃是个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平常她趁着开玩笑的机会给他很多暗示，但他却像头牦牛一般毫无知觉，有时候还会生很大的气，很可怕。但是他遇见卓玛之后怎么就如山涧的瀑布般产生了那么一种爱的冲动呢？他俩从日出到黄昏到处寻找光棍交巴时，她心里想要是这样能一辈子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一天下午，他俩沿着马路继续寻找光棍交巴时，突然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飞快地朝达娃冲来，团结措姆意识到什么似地冲过去推开了达娃，自己则被摩托车撞到了。骑摩托车的男子看到发生了如此不可挽回的事故就立马加大油门冒着一股青烟逃之夭夭了。
　　达娃扶起团结措姆时她呻吟了一声重新倒下了。他发现她的腿受了伤。
　　团结措姆住院了，达娃也心怀感激地悉心照顾着她。出乎意料的是那晚的电视里播出了那天团结措姆被摩托车撞伤的情景。电视里那个黑瘦的老头毫不顾忌地解释道：
　　“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分南环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造成了一人重伤一人轻伤，肇事者趁着混乱逃离了现场。经过三个小时的侦查之后，确认肇事者叫光棍交巴。他是一个劣迹斑斑的罪犯。开始他把卓玛拐骗到了广州，之后又抛弃结发妻子卓玛跟着别的卓玛赌博，这次又故意肇事然后逃离事故现场。现在他的犯罪事实成立，证据确凿，警方成立高级专案组正在全市范围内通缉他。”
　　“是他吗？”团结措姆躺在病床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达娃的脸。
　　“是。”达娃点了点头之后想着什么，突然站起来说：“不，必须要在他们之前找到他。如果被警察抓到了那么卓玛的线索也就完全断了。”
　　“那样不妥。”团结措姆尽力从病床上坐起来说，“你找不到他。还不如等以后开宣判大会时我们再去问他。你不要去。”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几天之后，俗家卓玛来到医院告诉达娃和团结措姆光棍交巴被抓的事。俗家卓玛边说边哭，他俩也不由地陷入沉思之中。听俗家卓玛讲，那天光棍交巴撞倒团结措姆之后逃到了城市外面的一个山谷里，天黑之后才一个人出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卓玛神殿里。他跪在卓玛的塑像前虔诚地祈祷着时许多警察把他围住逮捕了。
　　光棍交巴的审判会在之前开追悼会的团结大厦召开了。那天达娃也早早做好准备扶着团结措姆走向会场。路上俗家卓玛也来了。她穿着一套藏袍，打扮得如同刚从印度到这儿时一样。但两眼发红，可以看出刚才还哭过。他们是一同去的。大厦里面旁听的人很多。以前挂过光棍交巴遗像的地方现在挂着很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国徽前面的一排桌子后面站着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等人，右边是原告和辩护律师，台阶下面的被告席上的位子空着，两边立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俗家卓玛坐在了后排靠边的一个位子上，达娃扶着团结措姆直接去了最前排的位子，让她坐下来，自己也坐在了旁边。
　　最后，审判官站起来宣读了审判结果：
　　“被告光棍交巴，男，年龄不详，他不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人物，而是一个活在人们的想象之中、被很多人视为榜样的人物。目前很多不法分子借光棍交巴的名字和他脸颊上的痣在社会上制造了很多混乱，对人类的生存和国家的财产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拉萨市高级人民法院于1991年4月8日根据调查结果宣判如下：光棍交巴这个名字欺骗了成百上千个卓玛，酿成了很多家庭危机，造成了交通事故等等，罪大恶极，依法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同时，以后任何人使用光棍交巴这个名字将追究法律责任―――”
　　宣判结束了。达娃失魂落魄地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回忆往事。
　　达娃扶着团结措姆刚到“黑猫”大厦的房间时，一个女服务员给了他一封不知从哪里发来的信。他让团结措姆慢慢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坐在一边打开了信封。
　　“哪里来的？写了什么？”
　　团结措姆坐起来疑惑地问了一句，然后看着达娃脸上的表情。
　　达娃打开了信。那封信就跟他之前写的假条一样简短。
　　达娃老师：
　　卓玛早就和一个商人结婚了，我们永远期待你回来。
　　　　　　　　　　　　　　　　　　xxx学校全体老师
　　达娃抱着头很长时间沉默不语，最后盯着之前在某个寺院买的那幅唐卡发呆。
　　团结措姆轻轻地啜泣着，不易觉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