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青海（河湟生活素描）

(1、住在房东家；2、曾经的尕毛驴儿；3、找回炒面；4、舔碗的故事；5、在异乡筑巢；6、杀猪请吃；7、茶俗变奏曲；8、三天过个端阳节；9、拜年；10、关于树；11、“快去拾粪!”12、石铲与贡拜；13、岳丈家的佛事；14、梦寻瓜地；15、彩礼事大；16、哭嫁和回门；17、收麦天夜晚的田野；18、关于酒）
    在我们的视线里，有一种东西五彩缤纷……
    什么是文化?文化实际上就是人类活动所产生的一切具有传承性的结果。这种结果反过来渗透进人类生活，叫我们又可以说，文化也许就是生活本身吧?但是，生存在上述“结果”中的人却未必能认识到，自己的习惯性的表达方式，自己从小喜欢的吃喝，自己的温良或者强悍，等等，等等，其实就是那“结果”中的内容。当一个人在张大嘴唱着“花儿”的时候，或者在用腥臭的牲口粪烧着馍馍的时候，或者在意气昂扬地使用羊皮筏子摆渡黄河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也不会想到那就是什么文化。文化大多是一些专家、学者去发现的，应该是由他们指出来。
    我自然算不上发现者，更不是研究者，但我却有一个外来人的身份，这使我有可能对一方水土上的生活始终保持一份新鲜的感觉，那是滴漓着丰润的汁水的。
                             1、住在房东家
    1956年秋，河南移民初抵青海省，其中包括我家在内的一批到了贵德县，住的都是房东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各方面不习惯，房东家便成了移民对于当地最近、最多的接触。“房东”这词儿，便也是此时我最初听到。
    对于移民来说，最初的、最大的新鲜是青海房子。初住房东家，几多陌生，几多疑问，开头几天我们常常是站在院子里，转圈儿看那四面或有檐道或没有檐道的房子。上到梯子上，就能看那房顶是平的，上面铺着土。我们走出大门，看到的是我们最初进村就看到的高高土墙，土墙围成一个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小城”，从“城”外根本看不到房顶。我们便个个稀奇：青海的人家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啊!不少人几出几进家门看，走在村巷里左转右转看，越是看不透越想看透。
    早晨，我家小孩子们还在土炕上躺着呢，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与房东两口子说话：
    “你们这房顶下雨不冲了吗?”
    “冲不了。”
    “也不漏?”
    “漏一点拾掇拾掇就不漏了。”
    “我们那儿的房子可都起脊，要么铺着瓦，要么苫着麦秸。”
    “噢……”
    我从窗户里往外望，正好看到房东家西房很大的木格子花窗，花窗上贴着白白的纸，四角加贴三角形红纸，正中贴菱形红纸，在晨曦映照下非常鲜亮，叫我瞪大眼看了很看。多少年之后，这印象给我的都是喜欢：那花窗比老家小洞洞一个的简陋窗户漂亮多了，我们的新生活也好像是从那窗子开始……
    我看见男房东抱着一捆柴正从搭在屋檐的梯子上走下来，女房东是端着面升子面对父亲站着。他们一定是觉得父亲问得稀奇，因为都笑笑的样子，看看父亲，又互相看看。
    住下来住长了，我们才眼见到青海平房的结实，它的屋顶既不会被雨水冲掉，也不会轻易漏水，我们的担心实在是多余。我们亲眼看到了，一下雨，雨水顺着光滑的屋面往前流，汇集起来，都从屋檐上专门的小木槽哗啦啦流下去了。后来我们都认为，这种房子其实比老家的草房子还不容易漏。
    移民们对于新环境的认识逐渐加深了：青海少雨，干燥，土头可能也有特别之处，这里土顶的平房实在是因地制宜，盖起来随随便便能住一辈人。那土筑的院墙更结实，如果不是洪水较长时间浸泡，都不会倒，使用时间比房子长。土顶平房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冬暖夏凉，这是因为那厚厚的房土其实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隔热层。
    说青海的房顶可以种庄稼，可以跑马，那自然是夸张，但房顶上确实能长出茂盛的荒草。我曾在房东家的房顶发现几棵韭菜，叶子长得肥厚肥厚，我们掐吃过几回，味道很“尖”(很浓、很冲)。不过，那房顶是不允许长草的，长了草容易漏水，所以要及时清除。
    青海房顶的一种真正用途是可以堆放柴火和晾晒东西，但那须十分小心，以防损坏屋面。特别是堆放柴火的时候，要一捆一捆背上去，轻轻码放，不能呼腾呼腾往上扔。移民们不知情，可是扔过，然后张嘴遗憾。
    嘿，那房顶曾是我们和房东家孩子玩耍的好地方。我们从梯子上爬上爬下，站在房顶向极远处眺望和喊话，伸手抓住园子里的树枝摘果子。我们还在房顶跑步，蹦跳，甚至声势浩大地演出“官兵捉贼”。岂不知这也是不允许的，因为会踩松了房土，破坏了屋面的平整和滑溜。
    因为爬上屋顶我们多次受到了房东的斥责，后来还发生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
    从前青海人的院子里都不铺地砖，也不打水泥地坪，但是泥土的地面也都很光，很平整。我不懂事，头一次在院里砍柴禾，被房东劝阻过，第二次也是我没改性，惹怒了男房东。因为有了第一次，我总觉得房东老是注意着我，这一次我刚要干起活儿，他就大踏步从屋里冲出来，劈手夺过我手中的斧头扔出很远，并且骂我，是不是因为这不是你们的家，你才如何如何。我被他吓得愣在那里，眼里有了泪。
    那确实是可算移民与当地人的一次小小的冲突，当时父亲和母亲都从屋里走出来护我。母亲虽然是面带笑容，但语气是不平和的，她说他大伯，俺孩子是不对，可是你这地就那么宝贝吗?你吓着俺孩子……房东鼻子里哼哼，连说了几个你，你们，然后才说出一句：“你们不会拿到大门外面去砍吗?”然后气咻咻走开。
    除了文昌庙，我们在贵德住过两家房东，都得到过他们不少的帮助。对于砍坏房东家院子地面一事，我至今心怀愧疚。不忘这事，一是因为自己有错，二是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深深感受到了当地人对自己家院的爱护。在这里，各家的住房不论好坏，庭院都必是干干净净。每天早晨，女房东的第一件事就是洒扫屋内屋外，并且打扫到大门外，然后才是生火做饭。男房东的活儿则是填厕所，填牲口圈(铺上新土)，喂牲口，挑水。他们各干其事，天天如此，因此他们的家里才那么清洁，生活也才那么有条有理。
    青海人家，还很讲究东西的各归其位，犁、耙、铁锨、背斗种种农具，桌椅、箱柜、锅碗瓢盆种种家具，都不乱摆乱放。就是一些用过的玻璃瓶吧，实在不派什么用场呢，但也是成排成行地在条桌或面柜上摆着，并且被揩擦得明光闪闪。对那等家里邋遢者，观其东西这里也堆，那里也扔，人们往往会这么笑话，说那是住店呢，好像今天住住明天就要搬走了。
    我想这些都和当地人从来较为安稳恬静的环境有关，表现出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倘若在灾难频生、颠沛流离之下，就谁都难做到这些。不过，在同一习惯之中，有人会差劲的。
    十里不同俗，何况是走了几千里路，对于移民们来说，房东家无论如何都是新环境里最接近的生活老师。如果你想和这里旧有的居民相处得好，如果你想在这里扎根，长期生活下去，学习是必要的。而对于我，长大后对这一问题有进一步认识，因为我读到一位学者这样说过：如果你想治理好一块地方，你第一要熟悉这里的民风乡俗。虽然他这话是针对官吏们说的，而我们不是来作什么治理，是来生活，但它对我们仍是一种教诲和警戒。
    今年夏天我又去当年的房东家看了看，庄廓还是那个庄廓，所有的墙都没有变。庄廓里的房子有的原模原样，有的被翻修了。我特别注意了当年我们住过的东北角角房，因为改去了旧门窗，没有了我印象中的样子。但是我留在那院子里的生活仍然清晰着，历历在目。
    星移斗转，如今此庄廓的长者是当年张家儿子的媳妇，和二婚招赘的男人，因为与笔者同辈的张家儿子英年早逝。女主人招赘也20多年了，男人是流落青海、乡音未变的河南老乡，他们的孩子都成人了。
    站在院心里，听我讲述当年，男主人笑道：
    “这家与咱河南人有缘，你看我还是当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