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智嘉作品迻译：被霜摧残的花朵（六）

我从拉卜楞寺附近的夏河草原回来后，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旺措的哭声和兰吉的发辫好似是催促我进入回忆的凄凉的音乐，每每听见或者看见，往事就会像电影的画面一样出现在我心灵的幕布上。“把我的女儿领回家，把我的女儿领回家！”这是旺措的梦呓。“我不回，坚决不回！”这是兰吉的断言。这两句话至今在我的耳畔回响。就是在旧社会，我也没有遇到过如此令人沮丧和无奈的事情，即便是土匪抓住了我，刀子就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我的尊严。哦，现在，现在我怎么了？我的双腿不断颤抖，双眼不断冒出金花。我身不由己，心绪不宁。兰吉呀，兰吉，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从你阿妈旺措有了身孕的那天起，我心里有过多大的欢乐你知道吗？为了你，再好吃的食物我不敢多吃一口，再漂亮的锦缎我不敢穿在身上。哦，在这个世界上，疼爱孩子的父母虽然很多，但懂得父母恩情的儿女却没有几个。阿爸我虽然不能让你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但也不会把你打入地狱啊！现在，拉姆和仁佑俩人有多幸福。婚姻大事，要受父母之命，这是雪域藏家的规矩，命运却捉弄我要去哀求我的女儿。那些博学的人们说，现在是浊世时代，难道到了浊世时代，就连父女的地位也要颠倒过来吗？藏族有谚语说：“毛驴驮不动金鞍子，女儿扛不动好日子”这话一点也没错，享受不了幸福，骑在马上也会屁股疼，现在的兰吉，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在山间沟壑里乱转着，就像一个乞丐一样到处要饭吃，那天还和那个老尼姑一起对着我大声吼叫，这可是一个危及福运的事，并且给父母也留下了让别人说三道四的话柄啊。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那天当我看到兰吉的样子，别说去可怜她，怒火一下就冲了上来，我禁不住对她破口大骂。
　　可是，我没想到她会拿出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这让我非常意外。说实话，她这一下就让我泄了气，心里开始担心起来，兰吉是我的长女，她要是出家当了尼姑……
　　哦，我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这些事情，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却悄无声息地窜入我的内心，留下了说不上是酸甜苦辣哪一种滋味，让我坐卧不宁。看着旺措的样子，我感到可怜，想起兰吉的行为，我感到上火。兰吉为什么对我有这样的仇恨和愤怒呢？仁佑和拉姆怎么会突然结婚呢？这一切对我来说是一个难以破解的秘密。我去找我的拜把子兄弟尼玛去问询究竟，可是他跟我一样好像是一个走进了迷雾难辨东西的游客。仁佑和拉姆虽然明白事情的缘由，可是让他俩开口说出实话，就像是要从狗嘴里拔出象牙一样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不仅如此，他们还故意挖苦和讽刺我，说：“彭措老汉你还没有老到糊涂的时候，就不要装糊涂了，如果你有老虎一样的大口，就应该有牛皮一样的肚子，要问这事情的缘由，你心里最清楚。”
　　“难道这个事情真的要怪我吗？”我躺在被窝里，自己问自己，可是不论我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这事儿为什么要怪我。
　　“不怪你怪谁？”旺措抽噎着对我说。
　　“好，你说清楚，这事情哪一点可以怪我？”
　　“呜呜，嗯”旺措继续抽噎着说：“兰吉心里喜欢的人，呜呜，哼，是才让，嗯哼，你，你偏要强迫她，呜呜，哼，嫁给仁佑，呜呜，这是为什么？呜，嗯哼，女儿心里的痛苦，呜呜，哼，你知道吗？你这个死鬼，死鬼，你现在就去把我的女儿领回来！呜呜，嗯哼……”
　　“我一个堂堂的父亲，连把女儿嫁给谁的权力都没有吗？”
　　“闭上你的狗嘴，我的女儿是牲畜吗，就是牲畜，它不想走的时候赶它走都没用。” 
    “不管怎么说，这是藏族古来就有的传统，是雪域藏家的规矩。”
　　“你张嘴是传统，闭嘴是规矩。孩子还没出生，连是个男孩女孩都不知道，你就指腹为婚，难道这也是藏家的规矩吗？把女儿往死路上逼，也是规矩吗？你在没有规矩的地方立规矩，没有讲究的地方穷讲究。你的这些规矩是害人的规矩你知道不！”
    是啊，如果这样说，我还真的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好的愿望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坏的结果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如果有，为什么我要背负这双重的罪过？我整夜失眠，怎么也睡不着。仔细想想，旺措的话也有道理。可是，面对今天的女孩子，真的就没办法了吗?这是因为她们的心气高，还是做父母的没了招？或者是……哦，是啊，是啊，藏语广播里讲解《婚姻法》的时候，还在批判父母强迫女儿出嫁的做法，公社的扎西书记也对我说过：“老人家，用旧脑袋去想新问题是要出问题的。” 这可是纯粹属于政策上的事情，我一不识字，二不懂政策，也不明白现在的变化，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怪我。这几天听村里的年轻人说，一个姑娘，被父亲强迫着嫁了人，结果这姑娘自杀了。好在我身上还没有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啊，要是兰吉也走上了这条路，所有的罪孽都是我造成的，即便是不杀头，也是要蹲监狱的。我老头子要是真的在快要入土的这个时候进了监狱，那可真是为这人生留下了一个说法。
　　我在这种恐惧中睡着了，做了很多的恶梦，但又说不清楚那是些什么。
　　“喂，起来，才让回来了，喂，快起来，才让回来了。”
　　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的身体被不断摇晃着，我醒了过来。
　　我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看去，旺措一脸忧伤地站在我身旁。
　　“啊？”我不知所以地叫了一声，旺措朝着外面努努嘴，说：“快点起来，才让回来了。”
　　我翻身起来，来不及洗脸就往结拜兄弟尼玛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