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智嘉作品迻译：被霜摧残的花朵（五）

卓玛的心绪

亲爱的朋友，聪慧的读者，如果你看过前面讲过的故事，你也一定会像我尼姑一样对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兰吉产生同情心，也一定很想知道兰吉到了拉卜楞以后的生活状况和随之发生的变化。我作为一个出家人，出头露面地给大家讲这个故事，你们或许会感到很意外，但是，共同的命运和寂静的静修生活使我和兰吉的心变得水乳交融，在苦修的日子里，我和兰吉行影相随从来也没有分离过。就让我给大家说说兰吉来到拉卜楞以后的事情吧。
　　我叫卓玛华毛，今年已经55岁了，每每回想起我出家为尼的往事，真是一段时而觉得可笑，时而觉得可悲，时而觉得可怜的往事。人世间有没有真正的幸福我不知道，从小，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就耸立着不幸的大山，激荡着一片辛酸的大海。
　　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双亲就去世了，刚到15岁，就不得不嫁了人。我“终身的伴侣”是一个年龄比我大两倍还多的老头，他满脸皱纹，长相凶恶，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口蜜腹剑的人。我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其实就是他和他妹妹的仆人，米拉日巴母女俩的不幸就这样降临在了我的身上了，而我所受的苦，比娘察格尖还要多。可是谁又能擦拭前世的罪孽，改变今生的命运呢？没过多久，我的“丈夫”去世了。那时我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却被他那恶魔般的妹妹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了大门外，她不断骂我是荡妇、泼妇，让恶毒的谩骂一如锐利的箭簇不断刺向我的耳膜。之后，她丢弃了我，从此我就像是一条流浪的狗一样到处游荡着，白天伴随我的是我的影子，入夜与我同眠的是我干瘦的双膝，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度日如年。那年隆冬季节，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可是饥寒交迫的生活夺走了我可怜的女儿的生命，我在这人世间就已经品尝了地狱的滋味，那时我还不到20岁。
　　那会儿，我一路乞讨来到了夏河草原，借宿住在一个牧人家里，这家的女主人向我详细询问我的身世，我也老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听了之后说：“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给我当儿媳妇吧。”她母子俩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却对我很照顾很体贴，我幸福的日子也从此开始了。然而好景不长，我这个不幸的女人根本没有享受幸福的福气，过了两三个月，马步芳的部队经过这里，马匪军把我的丈夫抓了壮丁。我们夫妻俩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却彼此有着很深的感情。他想家心切，就从部队逃了出来，就在他往家里逃跑的路上，部队发现了他，他成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军官的活靶子。惟一的儿子没有了，我那可怜的老婆婆从此一蹶不振，也去世了。我埋葬了两位恩人，为了给两位恩人超度灵魂，也为了自己能够积德忏悔，我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那里剪去满头青丝，出家为尼了。
　　哦，读者朋友，你们一定不耐烦了吧，这也不能怪你们，我沉湎于我的痛苦往事之中，却忘了给你们说兰吉的故事。我这疯疯癫癫的老尼姑，不要听我胡说八道，让我重新那一张崭新的白纸，从头开始书写兰吉的故事。
　　“兰吉，被霜摧残的花朵，你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可是，你我有什么相似之处?我是旧社会里一个会说人话的畜生，你是新社会里一个自由的少女；我是旧社会里的一个孤儿，你是新社会里父母双全的宠儿；我是……你是……”
　　每次，当兰吉向我提起她想出家当尼姑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些不好受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就会拿新旧两个社会走来的她和我相对照相比较。如果以前的生活也能够像今天这个美好的时代一样，哪怕只有今天一部分的一部分，我就不会出家为尼，兰吉她现在还年轻，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有一个才让那样的心上人。如果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做了尼姑，这不但不是一件行善积德的事，反而是一件阻断有情人成眷属的造孽的事情。兰吉说的也对，一个少女，没有得到与自己心上人情意绵绵的甜蜜之前，却遭到了恶人的玷污，没有比这件事情更令人羞愧和痛苦的事情。每次，当我看着她那油黑而又茂密的头发，她那白里透红的脸庞，她那挺直轻盈的身姿，就会觉得，她想当尼姑的说法，可能也就是“少年的狂言、少女的痴语”，不能把它当真。
　　从当初我们在去往塔尔寺的路上相遇，后来又一起到拉卜楞来，转眼之间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在这些个日日夜夜里，我和兰吉无话不说，彼此把心里的所想所思都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了对方。言语之间，我觉得我的判断是对的，兰吉想当尼姑，那只是她嘴里的一句话，而思念才让，才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所以，我经常给她说，在新社会里，人们的生活是幸福的，少男少女的爱情柔美如羊毛，父母儿女的情感深深似海洋，而离愁和痛苦却会像泡沫一样稍纵即逝。当我说这些的的时候，兰吉总是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从那以后，兰吉虽然几次提起自己想当尼姑的事，但我给她说：“不要以为出家为尼就会有益于佛法的弘扬，与其这样，还不如心中虔诚信仰三宝，为自己的后世念念六字真言。再说，洗涤罪孽，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心，心里有了信仰，就是不穿那身袈裟也无妨。”
　　寒冷的冬天一天天过去了，春天的讯息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是静修的最好时节，我带着兰吉来到了拉卜楞寺的创立者加木洋协巴·阿旺宗珠的故乡夏河草原。在这里，我遇见了两位来自兰吉故乡的朝圣者，想到她的父母正在为她的事情着急心焦，我就给这两位稍了话，让他们告诉兰吉的父母，兰吉就在我身边，让他们马上来接她。但是，我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兰吉。
　　夏河草原上，春天到来的迹象还不是很明显。远处的山顶上白雪皑皑，就是到了夏天也不会融化。仔细看去，枯黄的牧草缝隙里，翠绿的草芽却已经萌发。蓝天明净如洗，阳光和煦温暖，明媚的春光就要光顾夏河草原。
　　我和兰吉一边走一边到一个个施主家里去化缘，人们慷慨地拿出肉、酥油、曲拉、糌粑等食物送给我们。我们刚开始化缘的时候，兰吉的脸变得一片绯红，特别是来到一些家里有年轻小伙的人家时，她的头就像是柳叶一样低垂着不敢抬起来。[FS:PAGE] “如果你能和才让再次团聚，我也一定会有一个毫不吝啬的施主。”
　　当我和兰吉背着化缘得来的东西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对她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什么是施主啊？”兰吉不知所以地问我。
　　“施主啊，比如说，等你回到家乡，与才让结了婚，你们两口子就给我一些食物，让我能够诵经念佛，你和才让就是我的施主。”
　　“当了尼姑就要一辈子去要饭吗？”
　　“你这傻姑娘，不去要饭，就会饿死的。”
　　“当尼姑虽然好，可是这要饭的事……”
　　出家人化缘，虽然不是出家人得以生存的惟一渠道，因为我不愿意让兰吉出家，看到她对化缘充满了疑惑，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给她说，我本人出家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只是为了报答仁慈的婆婆和心爱的丈夫对我的恩情，才用了这种苦修的方式，如果你背着自己心爱的朋友和慈祥的父母出家为尼，使他们的希望落空，不但不是一件积德的事情，而且是一件造孽的事情。兰吉听了我的话，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说：“那我不当尼姑了，可是我也不回家。你现在也老了，有我这样一个人照顾你也比较方便，只要你还在人世，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你这个傻姑娘我看是着了魔了，乘着现在还年轻漂亮不去享受这世上的幸福，跟着我这样一个尼姑你要干啥？”
　　我把我和丈夫曾经的生活夸大其词地说给兰吉听，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也给我说了许多她和才让的秘密。
　　“噢，是啊，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不断用这样的话表示感叹，兰吉的脸变得愈加红了，看着她犹豫不决的目光，似乎已经流露出了她所有的心事，可是她却像嘛呢轮一样地摇着头，看着样子，又好似是尽力掩盖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你的阿爸来接你回家，你想回去吗？”
　　“不回，坚决不回！他不是我阿爸，我没有阿爸，也不需要阿爸！”
　　兰吉的话让我很吃惊，她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在啸叫，她的阿爸在她心目中成了一个恶魔。
　　“那么，如果才让来接你呢？”
　　兰吉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说：“他不回来的，也来不了。”她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微弱而有些颤抖，她不断地重复着，长叹一口气，泪水不断涌出眼眶。
　　“如果才让来了呢？”我又问了一句，兰吉依然摇着头，不说话了。
　　兰吉不能习惯静修的生活，慢慢地变得厌烦起来，以前闪烁着露珠散发着青春光彩的眼睛陷了下去，苹果一样的两个脸蛋也变得清瘦蜡黄，茂密的头发如今成了虱子畅游的大都市。
　　就在这时候，兰吉的阿爸来了。我还以为这是兰吉心中的希望就要成为现实的一个开端，谁曾想他们父女俩见面后的结果令我十分意外。兰吉的阿爸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额际的皱纹里露出一个固执的人的那种神态。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浪荡女，走，走！”
　　他一见到兰吉就破口大骂，好像是旧社会里一个逃跑的仆人又被主人抓到了一样。
　　“不去，坚决不去！”兰吉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只能越来越糟，我急忙过去对兰吉的阿爸说：“你不要生气，有话你要心平气和地说，兰吉会听你的话的。”兰吉的阿爸把我推到一边，说：“你这个老尼姑，就是你把我的女儿教坏了，你不要管闲事，站在一边把指头放进嘴里别说话！”
　　兰吉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把一条粗大的辫子一下剪下来，扔在她阿爸的面前，接着一手抓住另一条辫子，一手举起剪刀又要去剪这条辫子，我急忙过去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还没到她跟前，这条辫子也落在了地上。
　　这时，兰吉的阿爸像个疯子一样跑过来，重重地跪在地上，用拳头锤打着自己的胸口，不断哀求兰吉道：“我的女儿啊，你不要这样，听阿爸的话跟我回家吧！”
　　一缕轻风刮过来，吹乱了兰吉的头发，兰吉就像是一头雄狮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忽然剪去了头发，她的双腿不断颤抖着，全身也像是地震来临时大地上的生物一样不停地摇晃着。
　　兰吉的阿爸只好住下来等了几天，这几天里，我也推心置腹地劝解兰吉听从父亲的话跟他回去，但少女高傲的心恰似那岿然不动的山峰，我的劝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俗话说，小小的山坡跑乏马，一时的愤怒伤人心。父女俩现在虽然都陷入了懊悔的大海深处，但是心中愤怒的波涛没有平息下来之前，两个人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而向对方低下头。我劝兰吉的阿爸暂时先回去，以后让才让来接，兰吉就会回去。兰吉的阿爸无可奈何地对我说：“我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才让从湟源也快回来了，到了夏天我一定让他来接。”就这样，兰吉的阿爸又回了家乡。
　　他上路的时候，我把一封信和兰吉剪下来扔在地上的两条辫子给了他。我对他说：“这可不是两条普通的辫子，这是一个少女成长历程的见证。在这两条辫子里，有父母的恩情、童年的欢乐、新生活的欢欣，不仅如此，这里还有对一位少年的一往情深，一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的少女的情怀。兰吉剪下来的不是痛苦的枝叶，而是幸福的根基。兰吉是一个不幸中的幸运儿，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才让身上，兰吉未来的生活，不论是幸福还是不幸，都在这封信里，如果才让是一个懂感情，有怜悯之心的人，不会让我的希望落空的。给，把这封信和这条辫子交给才让吧。”我说着就把辫子连同我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写出来的信交给了兰吉的阿爸。
　　兰吉的阿爸回去了。兰吉再次郑重地提出她要出家为尼的想法，无奈之下，我假装着为她受了戒，并教她诵念《忏悔经》、《皈依经》和《蓝白度母经》，以这样一种方式安慰她。兰吉不知道我骗了她，高兴地说她“现在也是一名一心向佛的虔诚的女居士”。有一天，她忽然问我：“我的头发不用剃度吗？”我只好继续骗她说，头发可以剃也可以不剃。我就用这种违背教规的解释让她没有剃掉头发。祈愿三宝保佑，为了救度一位纯真少女的获取幸福之缘，我采用了谎言和欺骗的手段，罪孽深重，愿三宝此刻为我还净吧。
　　盛夏季节到来了，大地一片葱绿，鲜花美丽芬芳。在万物繁盛的季节，杜鹃鸟悦耳的鸣唱从远处传来，草原上虫蝇的叫声此起彼伏，树林间百灵鸟在展翅飞翔，兰吉心中的夏天也将到来。才让，在这美好的夏季，你怎么还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