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湖传说

传说是令人神往的，
    但它有着直假两个影子。
           ——维克多·雨果
    三十年前，也就是白玛二十四岁的那一年，强巴似乎是在冥冥之神地指引下，从一个名叫诺布的小镇千里跋涉，来到达瓦湖，闯入她的视野，同她一道完成了一段秘密情事，一场搞不清是真是假的恍若梦幻的经历。在那段往事结束后不短的日子里，白玛把达瓦湖铭刻心底。她把那达瓦湖畔的奇遇藏得那么深，深得让人看不到微风吹起的情与爱的涟漪，那么陷蔽，隐蔽得使那些日夜暗生的情事的藤蔓，不被外人摘取。
    在白玛的记中，强巴就是在达瓦湖畔适时出现的。那一年高原无雨，虽是深夏，青草不青，百花谢艳，传说中碧波荡漾若仙境的达瓦湖只蓄着浅浅的污水，根本没有曾经万鱼穿梭千羚驻饮的情形。骄阳高高在上，目睹着令神发笑的人类，厚土寂然在下，又聋又哑，感受着来自人类的疼痛。达瓦湖附近的村落的香火和析烟终日不息，但这高原湖泊仍寂若隆冬，毫无清波复生百花齐绽的意思。蓝天白云如诗如画，却不肯骤然变脸，嚎啕一哭。就在这时节，一位神秘的过各带着她，出现在达瓦湖畔，灰头土脑的旅人强巴，也在湖畔歇下了他的疲倦。
    强巴歇了半晌，而后就着一潭污水，准备清洗一番。在那面混浊的镜面上，他突然看到了一轮美人的脸蛋。那是白玛的脸！
    强巴惊呆了，他慢慢抬起头来，这是一张怎样美的脸啊！眼似明珠，眉若新月，小鼻微翘，红唇凝胭，脸盘如玉，红雾隐隐，脖颈细润欣长，长发垂及细腰。白玛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男人会因为美而毫不提防地爱上她。多年以后，她仍记得强巴那傻乎乎的模样，仍记得那句问话：我的妈呀，你怎么这么美？
    记忆中强巴是跪了下去，跪在那一池污水里，跪在她的面前，他显然被他看到的美击中了。白玛扭身就走，她不愿看到男人因她的美而丧失自信和自尊。走了十来步，扭着一看，强巴仍跪在原处，眼巴巴地望着她，仿佛一尊可笑的雕塑。白玛知道：那神秘的过客预指的事儿，就要发生了！
    那神秘的过客不知来自何处，始终穿着一袭灰色的皮袍。当往事衍化为眼角的皱纹，当时光在不知不觉中使自己的手粗糙起来，当那西山的最后一抹余晕照在自己的脸上，白玛知道，那过客的神秘并不因自己的衰老而变得明晰，相反，那种种秘起来起玄，越来越潜入遥不可及的深处。
    白玛六岁的时候，她的双亲死于仇杀。十四岁的时候，她用她的美勾引了仇敌，并成功地将其置于死地。十八岁的时候，一个强壮的男人娶了她，半年之后却突然死于非命。二十岁的时候，村里的十二个毛头小伙为她动刀动枪，有七人或死或残，另外五人于一夜之间突然外出，从此不知所终。二十一岁的时候，她公开地与男人睡觉，无论高矮胖瘦，不管俊丑智愚。二十三岁的时候，她被村里人视为不祥的女人，被囚，生活在莫可名状的阴影之中。二十四岁的时候，神秘过客拜访村庄，说服众人，带她出来，跋涉八百余里暂住在达瓦湖边。那个始终把自己裹在灰色皮袍里的神秘过客确确实实救了她，白玛坚信这一点，也坚信那是命运的安排。
    因此当神秘过客要求她完成一件要事时，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之后才问：啥事？
    神秘过客说：明日正午，会有一个名叫强巴的年轻人往达瓦湖畔来，到时你要与他结合，这关系着一个未来。
    究竟是怎样一个未来，她没问。当她在强巴的失魂落魄中扭身离开时，却突然发现那个未来越来越渺茫，她明白自己其实违背了神秘过客的意愿。因此她停下来，对跪在污水里的强巴说：来吧，我把我给你。她说得很清晰，也很轻松，像在寂静的深巷里投了一枚石子。强巴在这召唤声中脱身污水，追随而去。
    俩人沿着湖畔曲折蛇行，从远处和高处看，恰似两只巡逻的蚂蚁。骄阳仍旧烘烤着万物，厚土依旧沉默，青草在日渐枯黄的过程中发出衰亡的叹息。他们缍在达瓦湖的出水口停下来。这是一个狭长而偏僻的地带，一条河沟低凹下去，沟底有一小滩草，似与别处的大有不同，那是碧青的颜色，有点湿润的感觉。白玛一件一件地慢慢褪去自己的衣服，抛在一旁，然后缓缓地躺在那滩碧草上，说：来吧！我是你的。她看见强巴两眼发直，喉节跳动了几下，而后僵硬地走过来。
    白玛说：脱！快点，我要你。
    强巴发了半天愣，突然快速地扒掉了他的上衣和外裤，又撕掉了那遮丑的饰物，靠近，靠近，靠近……压向羊羔一样的白玛。
    若干年后，每当白玛和男人睡觉时，她总是想起强巴，想起他的笨拙，他的疯狂，他的压抑不住的咆哮，他的扭动的脸。他仍能回忆当时那难以言喻的灵魂飞翔的滋味，那狂烈的欲死欲活的感觉，那神秘过客遥遥凝视之下的激情。但更使她难以忘记的是那突然从他们身下涌出的巨大的喷泉，那将他们漂浮起来汹涌澎湃的汪洋，那强巴突然下沉时的呼喊和绝望的眼神，那朦朦胧胧的波光粼粼水域洗荡的情形。
    但那神秘的过客不承认她的记忆，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陷于追忆的白玛。待她述说完之后，神秘过客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讲述的都是你的幻觉和幻想。你和强巴同时昏死过去了，我照料了你三天三夜你才醒过来。估计强巴早就走了，要么就死了，我们叫他强巴，谁知道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我说的那个所谓的未来，其实是说你们可能会有个孩子。
    白玛对神秘过客的话始终持怀疑态度，她对自己的灵魂说：这不是幻觉，更不是幻想，我看到了一个怎样的情景呀！快要死亡的达瓦湖有了个喷口，那白花花的水把湖底沟沟道道都填满了，水草偷偷地长出来，野花扑到湖边，鱼虾在一场大梦后复活过来，那么多的鸟飞来了，那么多的野兽跑来了，阳光金子一样泼在湖面上，空气中有股甜甜的味道，山歌悠然飘起来了，山野里藏着的人头冒出来了……这就是那个未来，是我和强巴做出来的，他在无意中与我创造了那个未来后，被不可知的力量带人湖底。
    这些诉说无济于事，它只能使白玛的回忆更具斑澜的色彩，却不能更改神秘过客的决定。他将白玛带离了达瓦湖，在徒步漫游了九百九十九公里之后，将她弃在一个名叫诺布的村镇。这镇子的名字白玛似曾听说过。待神秘过客走后，她四处打听是否有强巴其人，得到的回答是：这镇子上名叫强巴的少说也有八九个，去年离家出走的有三个，至今都没回来。白玛给知情者仔细描述了强巴的相貌，那些人却说：没你说的这个叫强巴的人，有一个倒和你说的有点像，不叫强巴，他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也没有什么遗像留下。
    她不死心，在诺布小镇上居住下来，开了一个茶馆。当风尘仆仆的旅人进入她的茶馆歇足时，她便试图从他们的口里听到有关达瓦湖的事。旅人们说：听说过有这么个名字的湖，我们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或许在那遥不可及的香巴拉吧！她试图告诉他们具体的方位，却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辨识，无从追源。
    有一天她翻读杂志，内有一篇小文章，说有一个高原明珠一样的地方叫甘南，这地方有个湖泊，当地人叫它尕海，早年山光水色，如烟似黛，鸟飞草长，静若处子，仙境，近几年却日渐干涸，并且继续在干涸着，当地政府有引水蓄池重造圣湖的打算。读来读去，始终从字里行间读不出达瓦湖的痕迹，也便作罢。后来又读了一部野史，作者在书中没地没名地提到一个湖，不曾记载该湖多大多深，位于何地，却将传记的笔墨伸向了湖的神秘，和与此有关的一个女人的种种美丽。询问作者对方说是依一场梦景写成的，也问不出什么眉眼。日移时流，只好把那达瓦湖锁在记里，在闲散的午后或困盹的黄昏里偶而拎出，再一次重温那段难以割舍的情事。
    若干年过去了，当往昔终于如细溪般渗入到时间的沙里，沉淀下来，化为地底清流，白玛才把她的心态慢慢调整过来，她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在达瓦湖的经历，只是一个来自道听途说的传说，只不过她把自己幻化成了这个传说中的女主角了。真的是恍若一梦哪！而此时，她已五十有四，岁月之霜偷偷地染白了她那比黑夜更黑比银波更亮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