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本加作品《娜措吉》

作者:德本加(万玛才旦 译)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12-09-16 10:55:00 点击数:

娜措吉

  纳瞎尔村右侧的山丘延伸下来形成了一块平地叫做纳当多,纳当多上有一排灰白的房子就是纳瞎尔小学。
  曾几何时,纳瞎尔村出了一个叫娜措吉的人物。若干年之后,不论是信口雌黄的小儿,还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纳瞎尔村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谈古论今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提起纳瞎尔村的代表性人物——娜措吉。在纳瞎尔村她的故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娜措吉是纳瞎尔小学的老师,也可以说是村里唯一一个知识分子。她不仅是纳瞎尔村人经常毫不吝啬地夸赞的对象,也是纳瞎尔村人最最信任的人。然而,也有一些传言说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并不安心于认真地教书,每每在晚上召集一些小伙子,想从中找一个可以托付自己感情的人。可是除了可以解除一些漫长黑夜的寂寞之外,没有一个让她上心的。甚至,有些小伙子死皮赖脸地磨了一个晚上,也看不到她脸上的一丝笑容。
  “噢,你觉得娜措吉会把我告到法院吗?”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除非她疯了!”
  这并不在于村里人觉得娜措吉怎么怎么了,而在于她在村里本身就是一个人物。到了夜里,娜措吉像平常一样坐在床沿,无论怎样思索,也想不出一个自己觉得真正喜欢的男人。她又会靠到后面的被子上,回首自己经历的每一件往事。在回忆中找回一些生活的乐趣,或许是能解开现实中的一些死结的吧。或许千百年之后,这些往事又会成为人们说三道四的话题呢。不管怎样,岁月本身就是一连串梦的组合,说说回忆中的往事又何妨。
  “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女,没有结婚。”这是若干年之后娜措吉对我说的话。她接着说:“说实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你要知道这一点。”
  “那有一阵子你不是被当选为村长了吗?”
  “那只是一段历史。”她笑着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可是某些人正在改写历史。”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历史可以改写吗?”
  “不管怎么说,实用似乎是这个时代对一切事物的一个衡量标准,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娜措吉当上村长是刚刚解放那会儿的事。她当村长全靠纳群加帮忙,纳瞎尔村的人都这样说。据说这是事实。
  有一年,几个要饭的到了纳瞎尔村,有人说他们是山上的土匪。后来,又听说那几个要饭的被土匪打死了。第二天,惊奇的人们正在争先恐后地围观时,纳群加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地掏出刀子捅那些尸体。他显得很勇敢,其实他是一个胆小鬼。
  “纳群加,你疯了吗?”
  “这些叫化子杀了我阿爸。”
  “是他们吗?”
  “那我阿爸去了哪里?”
  都说纳群加的阿爸是一条汉子,脑子好使,嘴皮子也利索,和纳群加完全不一样。纳群加还在娘胎里时,纳瞎尔和德热尔两个部落间互相挑衅,德热尔头人的儿子被纳瞎尔人打死了。前来复仇的二百多个德热尔部落的汉子赶到纳当多时,纳群加的阿爸轻描淡写地对老婆说:“他们来报仇了,把我的长矛拿出来。”老婆一时也没明白他要干什么,找出那把双叉长矛给了他。他接过长矛一个箭步冲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团团围住了。等纳瞎尔的人赶到时,他家的院子外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尸体。纳群加的阿爸像平常一样披着羔皮袍子坐在火塘的上席念着六字真言,像是从来就没有动弹过一样。
  看着纳群加那些愚蠢的举动,娜措吉悄悄退出人群,去找工作组了。
  “娜措吉是纳瞎尔村的榜样。”
  工作小组的赵书记每次向上面汇报工作时总会特意强调这句话。因此,一时间,全公社都发出了“向娜措吉同志学习”的号召。
  纳群加被抓走后就没再回来。纳瞎尔村的人虽然不敢当着娜措吉的面说什么,背子里却在说三道四,甚至远远地对她吐口水。娜措吉根本不知道这些。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整天在群众大会上发表自己的思想感言。晚上就到赵书记的那个帐篷里汇报工作,很晚才离开。没过多久,她就被任命为村长了。为了便于工作,赵书记在自己的帐篷里给她支了一张床。
  “资本主义是一只没有尾巴的老鼠,从大的方面讲它危害到国家利益,从小的方面讲它危害到家庭利益,我们一定要消灭它!”娜措吉在每一次的会上这样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地讲了几遍之后,纳瞎村在当时似乎成了这一带拥护社会主义道路大好形势的先行者。她还说:“我们要消灭这只没有尾巴的老鼠,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割掉男人们头上那老鼠尾巴似的辫子。这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娜措吉的这些话成了纳瞎尔村老人们心头永远的疼。开完会回到家里,各种叫苦的、抱怨的声音也就此起彼伏了。
  “祖祖辈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不大可能吧。”
  “唉哟,我这值一头牦牛的辫子看来就要遭殃了。”
  “世界已经黑白不分了,佛祖啊,老天爷呀!”
  这些时候,娜措吉总是把自己的辫子塞进那顶绿军帽里,以此显示自己对社会主义的热爱。
  “不是那样的,也许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这是若干年之后娜措吉对我说的话。她说:“纳群加被抓是因为有人说他偷了一头牦牛,但后来证实不是他偷的,关了两天就放出来了。”
  “那那个赵书记呢,他是干什么的?”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一个叫赵书记的人。”她笑着说,“那些都是谎言,但是我倒是很喜欢赵书记那样的人,这是事实。”
  “为什么?”我没太听明白她的话,“赵书记不是那种欺骗女孩子感情的人吗?”
  “是啊,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深藏不露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探究个清楚。”
  娜措吉是十八岁时才上的学。开学那天,是她阿爸骑着那头黑马去送她的,还给老师捎去了半扇羊肉。那时候村里没有学校,只能去公社上学。公社后面的那排房子就是学校。
  娜措吉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房子,所以显得很兴奋。她很努力,也听老师的话,就当上了班长。不光这样,她的学习成绩也很不错。但是她喜欢把班上所有的“秘密”都上报给老师,因而同学们都很讨厌她,给她起了诸多比如“两面派”、“黑猫”、“叛徒”之类的外号。
  进了中学之后,娜措吉的学习热情逐渐降下来了。到了晚上就去电影院跟社会上的一些人瞎混,很快就认识了几个当官的和红卫兵的头头。
  还不到一个月,学校里召开了几次会。学校领导和学校老师们就自不必说了,甚至连学校食堂的厨师和养猪场的饲养员都要一个不落地参加。最后一次大会之后娜措吉被开除了学籍,原因是她和某某单位的某某男人过夜被那个单位的保安捉住告到了学校领导那里。因此,连续两天娜措吉都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哭个不停。学校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谁也就没有办法改变了。大家安慰她,劝她回家,她也只是依旧哭个不停,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
  到了第三天,她的哭声突然停了。
  第四天,娜措吉又回到了教室里。
  一个人误入歧途是常有的事,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娜措吉被开除后的第三天晚上她去找了曾经和自己好过的一个当官的,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了他。第二天那个当官的给学校领导打了个电话,事前就那样解决了。没过多久,娜措吉就拿到了毕业证书,回到家乡投入了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之中。
  “这些都是谣言!我自己的事情还有比我更清楚的吗?” 这是若干年之后娜措吉对我说的话。她说:“那时候阶级斗争的口号代替了我的一切。”
  “那你没有上过学吗?”
  “上过。是赵组长特意安排我去上的。他说我毕业回来可以让我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还专门派人送我去了学校。你说说这中间怎么带半扇羊过去呢。”
  “那么,”我越来越糊涂了,“那么你成了国家干部吗?”
  “没有。我回去时那个老头已经死了,我又没什么靠山,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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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阶级斗争”的风头正劲时,上面又号召像纳瞎尔这样的村要农畜共同发展。村里没有识字的男丁,娜措吉就当上了会计。平常那些关于农业学大寨的文件都是她来宣传的。这样,人们对文件精神领会的很透彻,每年农畜产品的增幅也比其他村子高很多。但是没过多久就降下来了,听人说就是因为只抓“批林批孔”、“打到四人帮”等运动的结果。
  娜措吉确实成了村里的核心人物。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召集牧民们举行批斗大会。因为有上级派来的两个干部在主持会议,所以谁也不敢怠慢,每个人都要发出控诉的声音。
  纳瞎尔村第一个出来控诉的人不用说就是娜措吉了。那天晚上,村里所有的人都目光发直地盯着娜措吉,等着她怎样把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发泄出来。一时间,批斗会场里鸦雀无声。
  娜措吉站在人群之中,先是哭了一会儿,然后擦掉眼泪往前走了一步说:“那些狗东西!那些狗东西!为什么他们的眼里容不下这么美好的东西?谁想要破坏我们幸福安定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就必须要批判他们!先让我们历数一下他们的滔天罪行吧!”
  娜措吉义愤填膺地开始了她的控诉:
  “他们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五八年他们谋害了纳群加的父亲,六一年饿死的人又不计其数,谁不知道这些,这些都是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如果他们私吞了,那么粮食都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老鼠偷吃了吗?就算是老鼠偷吃了,他们也是老鼠大王。还有(她又哭了一声),还有,他们的罪孽太深重了,我们怎能就这样不闻不问呢!
  “他们在背后搞了多少阴谋诡计,我们在新闻报道中看到了、听到了。他们不是喜欢钻在桌子底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这确实跟老鼠很像!老鼠中哪有什么好老鼠!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光我们纳瞎尔村就够了,有二百多号人呢,看他们‘四人帮’能上天还是能入地,如果要上天就拽住他们的腿,如果要入地就揪住他们的尾巴!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用黑绳子拴住他们的脖子,用破麻袋套住他们的脑袋,看他们还往哪里逃!”
  娜措吉的这番控诉太有煽动力了,立马就有几个纳瞎尔村的人哭喊着掏出打狗棒和乌尔朵(抛石器)要找‘四人帮’算帐。上面派来的两个干部也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晃着脑袋说:“毛主席真是太伟大了,‘女人是半边天’这句话真是太正确了!”这样,娜措吉的名气就更大了。在公社赵书记的安排下,娜措吉接连到各个村子控诉‘四人帮’的罪行。她的名声在县上、甚至在州上都家喻户晓了。
  到了年终,纳瞎尔村牲畜的死亡率居全公社的首位。赵书记为主的几个领导干部几次到纳瞎尔村对广大群众进行了慰问和安抚。
  “这样的牺牲是很有必要的。”赵书记微笑着对大伙儿说,“这是纳瞎尔村一心一意批判‘四人帮’的有力证明!从这里可以看出群众的革命立场!还有,从牲畜严重受损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四人帮’对我们的危害有多大!我们必须要把批判进行到底!彻底地……”
  从那以后,纳瞎尔村的牲畜的数量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每年都在减少。
  “不是那样的。村里的牲畜的减少是因为那年春天下了一场大雪。”这是若干年之后娜措吉对我说的话。她说:“那次百分之三十的牲畜在雪灾中死了,这是事实。”
  “那么纳瞎尔村那时批判‘四人帮’的情形是怎样的?”
  “很激烈。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甚至有些牧民把牲畜的死亡也归罪于‘四人帮’。有一次,我还给纳群加讲过这事呢。”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你跟纳群加是什么关系?”
  “夫妻啊。”她笑着说,“我们很早就结婚了,那自然就是夫妻了。说实话,感情这东西往往是出人意料的,生活有时侯就像是跟你开了一场玩笑。”
  娜措吉和纳群加是自愿结婚的,结婚地点就是学校。
  娜措吉当了纳瞎尔小学的老师之后,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那时她都快过三十了,但还是孤身一人。下午学生放学回家之后,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因为是单身,每到晚上小伙子们就争先恐后地聚到学校门口,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虽然娜措吉不会让他们太失望,但也没有从中找到一个自己真正很喜欢的人。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被子上沉浸在往事之中时,进来了一个人。因为太突然,娜措吉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也不敢正眼看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纳群加。他虽然穿着一件很难看的破皮袄,但他毫不在乎地坐在娜措吉铺的很整洁的床沿上,直直地看着她的脸说:“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娜措吉的眼里闪烁着亮光问。
  “我要一本语文第一册。”
  “这个啊,”娜措吉显得很不自在,但又话里有话地笑着说, “难道你还是个小孩吗?”
  “不是。”纳群加不加掩饰地说,“我姐姐的小孩要,就要一本。”
  “我看你现在还像个小孩子。”娜措吉有些扭扭捏捏地转过身去。
  “你是说我吗?”纳群加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似地不由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接着又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地站起来苦笑了一声说,“你是说真的吗?”
  “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纳群加呆头呆脑地留在那里,一晚上都没有回去。
  从那以后,纳群加连晚饭都不吃就往学校跑,娜措吉也是早早地做好饭等他来。他俩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欢笑,一起……  这一切之中似乎包含着爱情的含义。
  没过一个月,他俩就结婚了。他俩的家就安在学校里。他俩的生活很幸福。
  结婚几年后,纳群加开始恨娜措吉了,有几次还闹着要离婚。这一切是因为娜措吉不能生孩子。关于这件事,村里面有好几种说法。有些人说是因为“文革”期间娜措吉把一块尿布扣到了一位大活佛的头上,也有人说是因为她那时候把刻有《甘珠尔》的经石当作灶石来用。还有人说是因为她拆了一座峨博,把“天绳”搓成了普通的绳子。
  很明显娜措吉是遭了报应了。不能生育成了她心头的一块无形的阴影。她再三地求纳群加说:“我活要做你的人,死要做你的鬼。”一时间,纳群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会那样呢,全都是谎言!我现在有五个孩子。” 这是若干年后娜措吉对我说的话。她说:“全是男娃。最大的都十八了,已经成了亲。”
  “那你还是老师吗?”
  “是啊,我二儿子今年考到中学了。其他的也要让他们上学,这点纳群加也是同意的。”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为什么我怎么努力地写也写不好你的故事呢?”
  “这个嘛,这个其实很简单,”她笑着说,“就是因为我是我们纳瞎尔村的代表性人物。啊啧,该上课了,我得走了,以后再聊,再见。”
  “再见。”
  纳瞎尔村右侧的山丘延伸下来形成了一块平地叫做纳当多,纳当多上有一排灰白的房子就是纳瞎尔小学。
  曾几何时,纳瞎尔村出了一个叫娜措吉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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