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同德的锅庄》

同德的锅庄

　　八月二日那天，车到同德县城，已是下午五点多。从同仁到同德，一日之内，遭罪甚多。先是一路风尘，口鼻内不知吸入几多尘埃，因为隆务至泽库县城的公路正在改造整修，尘土蔽日，道路坎坷不平，小车寸步难行，一路哮喘；到宁秀乡，天空里电闪雷鸣，顷刻间倾盆大雨陡降，到处烟雾迷蒙，不辨人畜，街面上水积成河，车窗外只模糊看见几名吐蕃男女跑来跑去，数只藏獒夹着尾巴逃躲，我们只好停车待雨停歇；来路凹凸不平，汽车和人同样遭罪，人的五脏六腑都快从体内给颠出来了。是花钱买罪受吧？在家千日好，出门当日难，不在家好好待着享清福，偏要脖子里瘦筋一挓，出门游玩。
　　一路奔波，一路倦怠。登记旅馆后，游伴小孟由于疲惫至极，便把自己放到在床上，开始腾云驾雾，再也不愿起来。他说阿哥你自个出去转转，吃点晚饭，我凑合着弄点方便面吃吃行了，回头洗个热水澡，好早点安歇，否则明天更困疲啊。这里确实比西宁要冷不少，凉风习习，脊背发冷。我说小孟把窗子关上吧，好留点热气。
　　于是我独自出去。旅馆对面有一当地人开的饺子馆，胡乱吃了一碗，说是半斤，十四元，感觉也只弄了个半饱。然后顺着县城主街（其实也是同德至兴海的县际公路）自东向西漫步，街尾头右边有一条水泥路爬上山坡，顺此路而上，不多几步就见到一座藏传佛教小寺院，进去拨转了大小数百个麻尼经筒，一边转一边还喃喃祈祷。寺院规模不大，也就不多几间殿堂。进大门后左侧台地上有一殿阁，推门进去，里边有一巨大转经筒，宽高均达三四米，颇有气势。出门后顺水泥路前行，然后右转进入处于半山坡上的另一条街道。县城尕巴松多镇其实不大，也就大小两条街道，各种风格的楼房高低错落，排布在北面山坡上，山脚下是一条默默流淌的河，河南边还是一座红土山，半山腰长着一些青杨之类的树木，不高。县城里卫生尚称干净，不曾见随风到处飘的塑料袋和餐巾纸，不时见男女环卫工人身穿红色工作服在低头弓腰打扫。在茫无目标的转悠中，发现一家私人商店货架顶上，摆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正当中年英武帅气的一位历史名人，正朝着门外的我行注目礼。相框周围缠了白色哈达，前面香炉一鼎，里面有柏香燃烧产生的烟雾缕缕腾起……
　　不知不觉就踱到所住旅馆，天已完全黑下来，正要抬脚进去，忽听得前面不远处有锅庄舞的音乐飘来。我生来喜好音乐舞蹈，爱唱也爱动乐器，尽管操弄起二胡来声音仿佛是人在宰鸡，老婆孩子们捂起耳朵，骂骂咧咧逃个没远近，但总乐此不疲。这时便不由自主地向露天舞场走去。这是同德县法院大楼前的一处广场，地上摆着大音箱，数十名男女分里外两圈在跳锅庄舞。锅庄舞我也不陌生，我知道地处青藏高原的藏族土族汉族都挺喜欢，或晨或晚，茶余饭后，几人或几十人围在一起，跳啊跳，用它来享生活、庆丰收、练身体、排烦恼、悦心情。作为一项健身运动，如今各地中小学的师生也在跳。观察了十余分钟，我才看出里圈的二十余人是锅庄舞熟手，而外围的二十余人是生手。生手们边看边跳，细腻地模仿着熟手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熟手队列中有一身材高大丰满的汉族妇女，年龄三十余岁，皮肤白净，一看就是单位上吃公家饭的人。上身穿一白背心，下身着一长筒裤，修长的双腿配上笔直的筒裤，再好看不过。跳起舞来，动作极尽柔软娴熟，腰身弯曲到极致，其动作极富夸饰炫耀意味，一种沉稳与历练，一种潇洒与自信，从她的每一个动作中，很强势地辐射出来，然后渗入在场观众的意识中。临渊羡鱼的诸多藏汉回群众，在习习寒风中兴味依然，不离不舍，这中间也包括多情的我。
　　转眼间又看到一藏族女子，细瘦而高挑端直的身材，身穿一袭黑色且略显陈旧的藏袍，胸部丰瘠适宜，她具有安多藏族青年妇女特有的头颅和脸颊，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小口。在熟手的队伍中她跳得最自在最沉稳。手臂和腿脚的摆跨幅度恰到好处，甩手和投足的轻重缓急自然适宜，而由于本民族与生俱来的深厚文化积淀，再加上生命个体历经人生风霜雨雪、花开花落后的深透参悟，她面部表情极为平静，无廉价媚笑，无愤世嫉俗，也无浅薄如纸的世俗迎合，极其素朴本真。自天而降的妙舞仙子啊，其心境表情怕也莫过乎此。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夸大和炫示，没有低俗的卖弄和征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动静之转换毫无斧凿痕，整套锅庄舞浑美若天衣。自然素朴而又雍容华美，原始的本能律动中又糅合现代的炫美时髦，无论怎么转怎么跳，身体的中轴线始终端直明晰，正如藏民族数千年文明史中生生不息的信念，天证地鉴。而这一切，让我泪落如雨。这是来自天国的仙乐吗，这是高原雪宫仙女的圣舞吗？我真想匍匐于地，以我的真挚，以我的信誓旦旦，甚至以我的自以为是，面对养育了亿万生灵的高原母亲，面对数千年生息于高原腹地的生命精灵们大喊一声：我爱你们！
　　美有三种境界。其一是懵懂境界，一种粗粝而素朴的阶段；其二是自我欣赏之境界，正如上文所述之汉族女子，她为自己曼妙大方的舞姿自我陶醉，充分展示自个的腰身和舞态。马克思认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汉族女子正是通过舞美把自己驾驭世界征服一切的本质力量展示出来了。而那位臧家女子已进入美的第三种境界，她超越了自我，甚至超越了天地万物，什么七情六欲，世俗的追名逐臭，都无法束缚其手脚，她只是为舞而舞，一种本能的释放，自觉而洒脱的展示……
　　哦，同德的锅庄，引我感兴，让我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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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大柴旦

　　从敦煌出发,顺着柳格公路,小车向东南驰去。路边的村庄、田野、城镇、厂矿、牛羊、牧人一晃而过，仿佛影视作品中的快镜头。归心似箭，路边的一切总也无心留意观赏。其实大可不必，如今想来，自驾游最大的好处并不是直奔目的地一了夙愿、大饱眼福，而是让心马自由驰骋抑或随意驻足。有种观点说目标和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追求目标的过程。假如人的生命途程中只剩下开始和结果，那也未免单调乏味。
　　比如驾车去西部大漠游玩，旅途中随时可以停车看看草原、蓝天，看看空中零星飞翔的鸟雀和鹰隼，看它们用何种姿势直翔、斜穿、盘旋、俯冲；期遇沙漠中寥若晨星的海子，看水中浮游的生物及水面上或低翔或凫水嬉戏的斑头雁、棕头鸥们，天鹅和黑颈鹤那可不是等闲就能一睹尊容的，得去专门的栖息地；要不将车停在路边，掬一捧细沙，让沙粒从你指缝间流淌净尽；末了再看瀚海尽头，那随地势高低起伏形色各异的山系，从最末一次地壳大变动以来，它们就矗立如斯，默默经历着瀚海之日出月落、大漠的风暴霜雪，时刻期待着梦中的驼铃声再度响起，有丝路商旅迤逦而来，历史的镜头从切入到淡出，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穷尽；冷峻地见证着戈壁大漠数千年来往穿梭，见证着沙场征战、血流成河、马革裹尸。
　　山顶的积雪，是否如一首绝美的西部情诗，恒久贴挂在大地博客的额眉？
　　当金山挺起母亲的丰乳，一头哺乳柴达木，一头哺乳阿克苏和肃北；鱼卡河是一条蓝丝带，飘拂在瀚海尽头；党河南山裸露铁黑色的肌肤，像一条巨龙蜿蜒向东南舞去。柴达木，拒绝生命的足迹。树木和花草，成奢侈的梦呓；野兽和禽鸟，望而却步。一处废圮的村庄，在夏末一个凉风轻拂衣襟的上午，用颓壁断垣默默讲述一则不太遥远的生存神化。想象那炊烟，在盆地的早晨抑或黄昏缕缕腾起，兴许也有田园庄稼生长着葱绿，鸟雀的叫唤吵醒了黎明。晨时的羌笛声缭绕在村落上空，在田园外的黄沙碛里纵情荡漾开去。有牛羊的叫唤和驴马的吼嘶，在沙漠曾成为风景。
　　背景如斯。带着一脸疲惫和一路劳顿，大柴旦，我奔你而来。我站在汽车站楼前，看着乘客进进出出，一辆辆班车，带着满身风尘而来，含着一脸期许离去。大柴旦的街道横成行竖成列，宽阔笔直，平坦光亮。街道两旁绿树排列齐整。一家家酒店、餐馆、超市及杂七杂八的铺面，依次排列。一幢幢高楼正拔地而起，高大威武的塔吊，在半空中舞动手臂，似在指点江山。小广场，绿草坪，大小雕塑，尽显风姿。站在小镇学校门口，面对宽展的操场簇新的楼舍以及旗杆顶部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我默默无语，行着注目礼。大柴旦背倚一座不知名的山，在格格棱河低语似的涛声之伴奏下，抻抻腿，弯弯腰，摆摆头，跺跺脚，大柴旦的体操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又姿态洒脱，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有贵族男子的雍容华贵，有西域壮汉的粗犷豪放，有巍巍昆仑的四平八稳，也有瀚海戈壁的老成持重。大漠狂风肆虐、飞沙满天、上下一片昏黄的时候，大柴旦这棵矗立于沙海的巨树，不屈不挠地摇曳摆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摇曳摆动之后，根系更为发达绵密，枝干更是硕壮挺拔。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父亲跟着生产队的副业队长和队友乡党，挺进柴达木，来到大柴旦。在一无所有、满目黄沙的滩涂上，调泥拌土，用木模子倒砖坯，然后是肩背车拉，上摞码齐，等待日晒风吹使之干透，之后装窑烧坯，出窑凉砖。他那被漠风吹黑被高原紫外线频射的光脊背汗流不止。为多挣点工分，好拉家糊口，一次背五百斤砖坯，粗硬的麻绳勒进左肩，三个多月里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使肩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上面留下两道一指头深的血槽。看着滩涂上一排排砖木结构的起脊房屋拔地而起，看着副业队记分簿上自个的工分愈积愈多，并且在全队里数一数二，他的心里似灌了蜜糖，别提有多甜美。回到河湟谷地的家园，回到干打垒的庄廓院，这些工分将换来乡亲们面前的荣耀，换来妻子儿女的欢喜雀跃，换来数百元的票子以及全新的房屋、时尚的家具。那个年代的青壮年农民出去搞副业，往往每月只算实际出工日，然后一个工日给划10个工分。为了奖勤罚懒，副业队实行了计件工分制，也就是按你当天的劳动强度大小、出砖坯和背运砖坯的数目给划工分。回到生产队再将工分换算成钱值。那年秋后父亲回家，累计挣了8800个工分，由于这在生产队里是最高工分，且高出别人很多，引起乡亲们的嫉妒。乡亲们放不过，结果队委会抹掉了我父亲的许多工分。那年的副业款除去生产队提留，再重新换算定值，一个工日按惯常的10分算，其工值是一角二分钱。父亲终于拿到了数十张大团结，这么多钱他这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数了个眼花缭乱，一时激情难抑，泪流满面。终于庄廓院里搭起了三间青杨木新房，十三岁且在公社革委会机关所在小镇之中学上初一的我有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学下学的路上，蹬车如飞，惹来同伴们的歆羡和嫉妒，于是背地里有人用锥子戳通了我自行车的里外胎，放学后外村男同学公然在公路上拦住我，对我施以拳打脚踢。
　　父亲的大柴旦，如今有油光闪亮的高速公路傍镇而过，有歌舞厅的霓虹灯在夜幕中闪烁，有一丝不苟的红绿灯从清晨眨眼到黄昏。作为八方通衢的大柴旦，在南丝绸之路上熠熠闪光，定格一幅征服沙海戈壁的壮美蓝图。
说一千道一万，走遍天南地北，类似邑镇不胜枚举，可是大柴旦啊，为什么我对你情有独钟、无限依恋？只因你陪伴风沙，在瀚海戈壁播撒一片新绿，张显人类意志，傲然挺立于不容生命足迹进入的绝地，在西部开发史上，留下辉煌的一页。

　　作者：毛宗胜，男，49岁，中文本科毕业。2000年2月加入青海省作家协会，1994年加入青海省语言学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1985年以来，在《青海日报》、《青海湖》、《青海群文天地》、《瀚海潮》、《雪莲》、《青海青年报》、《海东报》、《彩虹》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首）。尤其擅长散文及各类文学评论的写作，发表甚多，近期主创中短篇小说。现在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县县志办公室从事第二轮《湟中县志》编写工作。
　　地址：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县鲁沙尔镇县政府大院内县志办公室。邮编811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