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旦措一个人的故乡

　　扎西旦措  女，藏族，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玉树大草原，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江南》、《中国诗歌》、《诗托邦》，《天津诗人》、《山东诗人》、《青海湖》、《康巴文学》等刊物。供职于玉树某小学。

结古•三月的风

这个季节
风  睡不着
在山里的鸟雀
还没有啼叫的时候
就醒了

他是这个季节的招魂师
一次又一次
从宽大的袍袖里
卷起黑色的法力
剥开大地的厚茧
让遁迹的空气
裹上尘埃的纱裙
显形
然后不知疲倦地
去惊扰每一个山谷
每一棵去年早早枯萎的
根须

山谷的早春
是从风沙的乖戾中缓缓分娩的
在去日与来年的短暂间隙里
又一场大地的盛放
从每一处向阳的地方
充满喜悦地
溢出大地
一天比一天浓重

嘘　你躺着别动
嘘　你躺着别动
你累了  蜷在火塘边
像曾经蜷在母亲充满羊水的
子宫里
你累了
命运却不可能  重新摆布
很好  现在我能给你一场没有争吵的休憩
宽容你的一次柔软
转身离去
心平气和
甚至悲悯

我帮你打理眼下的生活
挤牛奶  凉牛粪  晒曲拉
让我们成群的孩子
把温顺的牛羊赶到山上
在山雨之前  织完氆氇
现在  我喜欢这样牢靠的时间
用以守住我们平淡的生活
嘘  你躺着别动
我帮你度过当下的生活
你帮我看清未来的出路

德卓滩（组诗）

1

住在  无人造访的
德卓滩
你静修累世的宁静
拂去我们生活里
多余的喧嚣
你随夜入定
我们随夜被淡淡的寂寥
咬住

2

在你的红墙边安家
从你的湛蓝天幕下
升起晨炊的烟岚
点燃俗世的生活
你散放的牛羊
晌午时
挨家挨户去觅食
一扇扇黑洞洞的门扉
让它们
忘了高处的牧场

3

那些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
车辆
是这条沙石路上
浅薄尘土的的劫匪
路边的行人
左右奔突
变成了
风尘仆仆的　惊叹号

4

这个重生般鲜嫩的
早晨
我梦游到你的高处
心无挂碍
你的山
深藏寂寞的花海
你的水
吟诵千年的格律

被你的山风吹拂
心无挂碍
遇见重生般鲜嫩的早晨
从你的高处俯瞰
我们的存在
清晰  却又扑朔

5

卖馒头的大叔
早早就来了
季节和时间  封锁不住他们的
奔波忙碌
那些白白净净的馒头
乖巧地躺在摩托车后的箱子里
任走街串巷的路
曲折  颠簸
他们要尽快地
抵达陌生人的手中
好让大叔
从风雪肆虐的德卓滩
回家

6

这个夜晚
与你清冷而圆满的月
相遇
突然忘记了
是在生的哪一世
仿佛从前
遇见爱情
被无懈可击地
笼罩
我听到这个夜晚
有人高声说笑
有人倒脏水
你骇人的美
圆满清冷
我望着你
仿佛望见我的前世
我的生生世世
宿命般飘散着 你的
清冷  圆满

7

春天时分
沿着这条宽阔平坦的路
我要    一路西行
途经村庄  寺庙  未名的城市
一路西行
风吹雨打
马不停蹄
我要一路  西行
朝拜你之外的
每一座山  每一条河
叩响
就要消失的
每一条弯曲的山道
我要赶在时间风化之前
映下他们此刻尊贵的面容
在山野的青灯黄卷里
燃尽一生
我要  一路西行
在春天日头高扬
雨水丰沛的时分
我要让上苍赐予我的躯体
像涨满的  风帆
一路西行

8

你赐孩子们
没有壁垒
不打烊 不付费
可以凭兴致
无限制渲染快乐的
游乐场

你坚硬的石子松软的土  甚至
一根短短的枯树枝
冬季所有的雪花
夏日地里形态各异的  虫类
是天赋想象的赤子们
奇异的魔幻王国
挑起长长的睫毛上厚厚的尘土
被计算后剩余的时间
迫不及待
跳进
时间轨道

9

不知道是你的粗粝
磨练了我的坚硬
还是我的摇曳
吻合了你的狂放
我们在每一丝时间的缝隙里
屏息对望   细细打磨
成了彼此梦境里
一块寄魂的
绿松石

10

夜晚的德卓滩
瑟缩着寥落的灯盏
繁星点点的夜空
张起大口
窥伺着纤弱的
德卓滩
从一团团凝重的黑暗里
清晨    又一次
冲破梦魇
化险为夷    迎来
执着的黎明

稀少的人烟
依偎着袅袅的德卓滩
世界很小
德卓滩很大

11

停电了
时间交回现实
孤夜的沙漏
难以消解
打开
被逼退到角落的
另一个世界
一个离家的孩子
丰饶的长夜之梦中
故乡水潺潺
心思铺上洁白的云朵
微醺的诗人
打翻酒盅
听汩汩流出的
田园牧歌

12

三月风
四月雨
五月  你才迟疑地
明艳起来
把厚重的外衣甩掉
掏出层层叠叠的
灰暗心情
放在赤裸裸的光线下
灼痛
为迟来又可能会早逝的
真正属于春天的日子
狂欢
德卓滩不得安宁的尘土飞扬里
悄然生发了很久的绿色啊
那天起
又让人敢于幻想  一场丰盛的
夏天
即将来临
所有生命
准备全力绽放

13

正午
穿过这条
逼仄安静的街道
我听见
那么多疯长的灵魂
困在低矮的屋檐下
缓缓蠕动
两队古装的人马
拔剑出鞘
从翻飞的黄尘里
丢下一道道殷红的血迹
在黄沙漫天的徳卓滩
面对这弯曲短暂的街道
这是我唯一的
白日梦

14

金顶红墙下
最虔诚的香客
现在已步履蹒跚
他们淬炼时间
灵魂日益纯粹
衰老的躯体刚好用来摆渡现世
洁净的白石子
在经幡里数着剩下的时日
不长也不短
不悲也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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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根玛

别让拗口的汉字
冲淡你窖藏的韵味
请用地道的乡音
嘬一小口
卓根玛  卓根玛
囊谦羞涩的笑脸藏到身后
囊谦豪爽的性情喜上眉梢

婉转的唱腔
缠绕浑厚的舞姿
你蹒跚挥舞
撼动牢固的时间
醇香四溢  摄住魂魄
月色下欢腾的打谷场
篝火飞溅
卓根玛  卓根玛
你有多少美好的夜晚
就有多少撩拨心弦的  舞动
有多少人世的辛酸
就有多少令人迷醉的  咏叹


山野月色

我风烛残年
就着你饮下淡淡的
苦艾酒
你跟随我一世
最后的夜晚
我欢喜于你为我披上
光的衣裳
静卧
我一生牧放的
山野
觉得圆满
披上  光的衣裳
饮下最后一口苦艾酒
欢喜  始终
多于哀愁

2012年的玉树

2012年的玉树
是个大大的工地
把废墟清理掉
把绝望清理掉
把钢筋水泥埋下去
种出来
把我们明天的晨曦
从地层的深处
引出来

2012年的玉树
机器轰鸣  人头攒动  车马喧闹
五湖四海的口音
吆喝着催促每一天  向前  向前
根根钢筋抓牢大地
栋栋屋宇拔节生长
昨日的风雨
在为新生的恩典加冕
脚下的土地满溢乡愁

2012年的玉树
宽阔的道路开辟
耸立的建筑  夺目
城市向更辽阔处铺展

2012年的玉树
生活又开始被温暖的唇齿
再次勇敢地提起
2012年的玉树
往事也在慈悲中得以安息

舞袖红

静候的红袖，被引燃。
袖与舞的火焰冲天。头顶的
高空，充满呼呼的风声，指尖颤动。
你刚毅的手臂，释放出摇曳的
舞袖。长袖善舞，我听到
你的心跳，呐喊与挣扎
深埋在舞袖里，被一点一点的
嫣红濡染，变成
魅惑我抵达你骄傲领地的
密码。你驱赶奔腾的马群
已漫过山岗，迎面而来，呼啸而去。
我被深深地栽到你芬芳的泥土里。

公主行
——第一届唐蕃古道诗歌节献诗

銮舆驶出长安
大唐的宫阙正锁进烟尘
你的悲喜  辨不清色彩
吹入  七世纪的风沙

大地之上
马队鱼贯而行
纷沓的步履刈收当年的冷月
蛩音细长
缓缓叩击久远的迷雾
再未停止奔突

回头望  向东回望啊
七世纪的风沙
吹打故国情思
终了于 乡野
远嫁的红装
亮如一盏烛火
行走在七世纪那永恒的时刻
宿命的良缘
变迁你人世的终点
两座城池
两个  强盛的帝国
随你举目相望

你的悲喜  辨不清色彩
七世纪的风沙
让心随地势走向深邃渺远
一步步
踏进洒满日光的城
种子越过风霜
丰盈泥土
光芒举起人世
洒下悲悯
听见情怀与情怀交汇
听见希望与希望契合

七世纪的风沙
浓烈
此生远行
换取满城的光阴
你在光阴里传唱
蛩音细长
缓缓叩击久远的迷雾
再未停止奔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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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塘的美

巴塘的美  只有瞬时
你若承欢必逐时光而去
握住山风与花香
赶赴旷野短暂的甜美
她率真地陈列斑斓的花影
草虫也匆忙地弹奏自己的一季
那样的欢喜不需苦觅

夏季里巴塘有一颗凡心
允许奔忙的灵魂静宿一晚

巴塘的美  只有瞬时
你若承欢必逐时光而去

石渠印象

你瑟缩着
四川的西北角  很空
天空清冽
仿佛与潮湿的盆地
毫不相干

四围的山
蜷得很低
满城的风雨
没有阻拦

途径石渠
半壁新城正在遗忘旧日斑驳
红艳的高跟鞋
古旧的藏装
在拥挤的街景里
延伸  时光的两极

日月早漫过边城
我总在丢失后
追赶你
最初的模样

一个人的故乡

三百年的房子
在山里  看不出岁月
人不知何年
搬空身影

苍穹  和此刻又被春天
覆盖的谷地  安静的仿佛
有神居住

若非你贸然的车辙
明晃晃的阳光不会
反弹声响  这儿的一切
也不被时间问津

有谁可以忍受这尘埃般的
遗忘   和某天返回时
喷涌的相思

谁把我安住此处
一捧矮小的浓荫
一生遮蔽

夜行山中

现在  我们正驶过
沉默的垭口
像是碾过这夜晚的  肩膀
风把供神的经幡
拨了拨
没有什么应声醒来

弯曲的盘山公路
要缠绕到何时
从山脚  夜就一直尾随我们
直到抵达4382的海拔高度
它变得难以对付

天上只有一颗星星
挂在西边
我冒昧喊出它的名字
这个夜晚就有了记忆的斑纹
接近永恒

天空的后面  月色很少
但 光芒
还是剪出了群山
奇伟的王冠

夜是一种
多么无药可救的偏执
正把遍野漫溢的翠绿斑斓
掩藏在梦与白昼间
窄窄的罅隙里
据为己有

古村

山脚下显赫的公路
令你显得幽闭
你亲近山岭
如今在那儿把自己埋葬
像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
守着迟暮
和身世传奇

站在你斑驳的今生
人间的寿命过于  草率
我在转生中苦苦认领
却只是迟到的过客
身后的江河卷起
向晚的雨声
轻烟残留的晓梦
已破损的蹄声

一万年的时光
越来越近似于完结
另一万年的时光
还需疗愈  那枚坚硬的
残骸——
内心结束的静谧
漂泊结束的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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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夏日

原野已把裙袍染绿
群山也用深黛盖住额头
云朵降落凡间
端坐各个山头
剩下都是蓝色穹顶

鼠尾草人丁兴旺
整片山坡都是故乡
杜鹃报春绿绒蒿  
族群散落
南风正为思念待命

草虫们喉嗓苍老
这片草原的史诗依然抒情
小小的蚂蚁比人类忙碌
老牛却静立不动
生活是否就该这样
找到各自的真理

太阳毒辣
天庭已经把它驱逐到了人间  

清晨，与一头牛不期而遇

转过小区干净的拐角
一头牛，在楼群间
灰白的水泥路上
走——
不紧不慢地走
面无表情地走……
毛色杂乱
犄角被尘埃侵蚀
四蹄的声律
是这坚硬水泥的讽刺诗

一头正在清早归圈的牛
凭借黑夜的遮蔽
充当了这挺拔城市
交错的街巷里
不受搅扰的自由漫步者
无阻拦地享受了
街边裸露的抛弃之物
找个避风处卧下
时间的失误里迷路的牧人
何时到来

一头在城市的掌纹里
一再被惨白的车笛声抽打
而不失哲人风度的物种
他全部的悲哀在于
身后没有了一片
辽阔的草原

在海拔4000米以上

在海拔4000米以上，就只能
做个牧人，跟随一头
身披长毛，犄角锋利的
牛，品尝草原和风雪

风化的牛粪饼
在三石灶里，发现了
第一星生命的火焰，奶茶
沸腾了，牧人温暖地穿越
千年的岁月
牛毛编制的黑帐篷
以群山主人的姿态
供养雪线以上的神灵
一切高远之物
日渐构成了，牧人栖居的
田园，

在海拔4000米以上
植物紧贴大地
黄羚奔走巉岩
是牦牛养活了牧人
用血
用肉
用骨

在极寒之地
生命供养着生命

拉姆

拉姆
佛赐你芬芳圣洁的名字
苦海无边
乐在其中

曾见过你
庙堂酥油灯消融的
黑暗里
发梢缀满贝壳
在父亲魁梧的身后
掩映单纯的人世

曾见过你
眼波流转的羞怯
已荡漾成温和的谦卑
单薄的手掌里
盛开着苦难充盈的生活

曾见过你呀
代代相传的
啦伊里  悠扬着
貌美如莲
不曾老去

我们无数次
迎面相遇   擦肩而过
相融  分离
遗忘  怀念
在风雪交加的朝圣路上
在萧索的冬季牧场
在异乡茫茫的人海中

却又老去
生命的种子
已结出美满的果子
花朵的嫩芽
挺立成苍茫的树

观舞记

弹奏你的笛
和击响你的鼓
风尘与荣耀来自前世

腰身织锦
脖颈层叠珊瑚玛瑙
此生的抒情无以复加

长袖扬起
祖先的眉眼正在苍老
深情的追述有些喑哑
俯瞰古老的传奇

走出舞池
换下的盛装锁进柜子
年轻的舞者
哼起一首轻快的嘻哈

藏族民俗博物馆

看  这些古老的
现在比本身更加陈旧
战争和灾难
一丝一丝残损
田园牧歌的
声声敲打和锤炼
依然传世

我们都是这失物的主人
还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路上
它们从粗鄙的双手
走向华丽的厅堂
也就宣告了
死亡和另一种复生

这现代的灯光
和拙朴的物什
奇怪地选择相互接纳
但是时光已在费力地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