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德本加之早期小说
镜子
德本加/著 万玛才旦/译
藏族母语作家德本加
马路右侧的建设银行门口你和她在随意地聊着什么。跟在她后面的十岁模样的小女孩抓着她的衣角不停地盯着你的脸看。那个小女孩看上去似乎是她的女儿,似乎又不是她的女儿。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相识的,这时候也许谁也不记得了。她被那家招待所开除之后,平常就和现在的你一样在这一带和随便什么人聊着天,这个也许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条街人最多的地方也是你俩之前见面的地方,左右全是忙着干活或者为什么事东奔西走着的人。靠着左侧的墙壁晒太阳的那些人像是在等待公共汽车。另一些人在围观旁边几个退休干部一边下棋,一边彼此咒骂的情形,说不准有没有注意到你和她在聊天。你和她见面的地方还是建设银行的门口。这时,她对你说着什么,显出大笑的样子。那也许是无奈和悲哀的一种表现。接着你也侧了一下身子取出夹在胳肢窝底下的书随便翻着说了很多话。似乎是在说:“我们需要快乐,我们必须争取!”或者是在说:“不要那样说,你自己也太过分了!”或者是在说:“你为什么像只苍蝇一样粘人呢,我之前说过的就当是一次玩笑吧。”怎么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好在那时你除了不停地抽烟,还能随意地说话。
说实话,把她从招待所开除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和她在建设银行门口见面之前,你恰好在附近的录像室里面。你进去时那个看门的小伙子盯着你看,像是看见了钱似地露出了微笑。你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进去了。可以看出你早就认识那个小伙子了,说不定还是你的什么学生呢。正在放映的录像很激烈,显出了片名《过江龙》。你一个人坐在中间那排的最左侧,目不转睛地看那很激烈的画面。从另一个角度讲,很难确定那时你的意识已经进入到了录像节目里面还是在思索一个深奥无比的问题。但录像画面在你面前越来越激烈,不管不顾地将情节引向高潮。女主角虽是个警长,但身材和长相都跟之前的她很像,不一样的地方是她不仅是个警长,而且嫉恶如仇英勇无比。假如当时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场面激烈的录像节目中,你一定会记起几年前发生的许多难忘的事情,自言自语似地问一句:“还有不吃羊的狼吗?”或者深思熟虑似地说:“老鼠也不一定就必定会成为猫的吃食。”但是你就那样板着身子干坐着,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地摸了摸左右的口袋一下站起身出去了。门口收钱的那个小伙子对着你又笑了一下,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但这次你甚至没对他点点头就毅然离开了。你好象是要去买烟。但是你又没去小卖部那边,而是沿着街边往前走。街边几个回民商贩围着一个把羊皮夹在胳肢窝底下的老牧民左边拉一下,右边拽一下地做着各种挑衅的动作,偶尔还拍着手掌大声发笑。那个老牧民无可奈何地从那些人手里抢着拽着羊皮跑出来晃着手说着什么,似乎在说:“现在我不卖了!”或者像是在说:“求求你们了,不要对我这样了!”谁也听不清。不知你是没有看见这些,还是不想看见这些,沿着街边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了。像是在顺着之前你和几个人准备去看录像时走过的路在走。
确实如此。去看录像之前,你和几个人是从自由市场里面那个角落的饭馆里走出来沿着街边走来的。你进了那个饭馆,那一定是去那里吃饭的。那个饭馆虽然有点小,但里面只放了两个小圆桌,所以也不是显得很拥挤。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坐在一个圆桌旁毫无节制地喝着啤酒。偶尔瞟几眼那个青春年少的女老板,还彼此窃窃私语着什么。一会儿那个女孩儿端着两碗面到了你们面前,你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各自一本正经地坐着。女孩儿又端着两碗面到你们旁边时,挨着你的那个家伙说了一句什么,大伙儿立即瞪大了眼睛。女孩儿立即很粗鲁地瞪了一眼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一下子变得很温顺了。你旁边那个不喝啤酒的中年男人一定是你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将一双筷子递到了你的手里,你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打了个哈欠把碗接过来了。这之前你的思绪早已神游到了美国浪漫主义作家霍桑的小说《红字》中了。恰恰在这时,两个牧区来的姑娘坐在了你们后面的那个圆桌旁。她俩坐下后就一直好奇地盯着你们看。你的同伴瞅了一眼那两个牧女的样子雏了雏鼻子装做根本就没有看见的样子。你似乎还沉浸在霍桑的《红字》中,完全察觉不到这些。也许并不是书中两个女主人公——海丝特和女儿珠儿——非同寻常的命运让你如此沉迷其中,而是想起了这段时间遭人非议的你新近完成的论文《藏族是最早提倡性解放的民族》。这永远是个谜。不管怎样,你准备吃面时,《红字》放在你后面的一个凳子上。吃完面喝干啤酒出门时那本书还在那个凳子上搁着。谁也没往那边看一眼。
没过多久,你把书夹在胳肢窝底下,又朝之前放录像的房子走去。这次你似乎想到了什么似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硬是递给门口收钱的小伙子很快就闪进去了。看你这会儿的举动,给人一种二流子或者流浪汉的感觉。你进了录像室之后有人抓住了你的手。那应该是你的一个老朋友。他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拉你在他旁边坐下后把啤酒递给了过来。你挥着手没有接他递过来的啤酒。那个老朋友就无可奈何而又局促不安地继续看录像。你也正了正身子,和他一样侧着脸看录像。你的鼻梁上像平常一样挂着那副眼镜,所以也看不出你到底在往那个方向看。之前的那部录像已经结束了,现在放的是一部新的。昨天你和几个汉族朋友一起看过这个,你应该记得的。放完录像人们都出去了,之后又各自散去了。没多久,你和几个朋友也出来了,到右侧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放松着。你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吵吵嚷嚷的姑娘,出现在了你和朋友们的面前。看她们系腰带的样子像是附近的日央村子的。接着一个穿着皮袄的小伙子抓住其中一个姑娘的腰带转着圈往外拉。那个姑娘发出尖叫,露出各种分不出是悲是喜的表情。小伙子只是死命地抓住姑娘不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围观的人们面带嗤笑地看着他们,而他们似乎毫不在乎地展示某种特点似地疯癫着。你似乎为那几个朋友感到难过,走到左侧的一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了。那几个朋友依然围观着,面带微笑地互相说着什么。一会儿之后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你,走过来问了几句什么,又去看那令人作呕的举动,还露出牙齿笑。你好像没跟他们说什么,看了一眼就一个人沿着街边往下走了。也许心里还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骂了一句“这些畜生不如的家伙”。你的背影消失在下面那几棵树之前,那几个汉族朋友还顺着你的方向看,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这些都可以证明她离开招待所和你没有丝毫的关系。
正在放的这部录像不知是因为已经看过了,还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没过多久你就从那个老朋友身边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出门后还是像之前一样把那本书夹在胳肢窝底下站在建设银行的门口看不顺眼什么东西似地站着。她也是刚好在这会儿从左侧的一个饭馆里走了出来了,一开始你没有看见。她走到你的后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才完全注意到她了。那个小女孩还是像以前一样抓着她的衣角盯着看你的脸和你的样子。她依然在说着什么。一会儿,你又把夹在胳肢窝底下的《红字》拿在手里随便翻着时,她伸出了手,你就把书递给了她。她再次大笑一声,拉着那个小女孩的手走了几步又转身说着什么。你也不停地摆着手说了几句之后,她就领着小女孩看着书往下面走了。那时候,你正对面不远处一帮喝了酒的小伙子在聊着什么,跟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说:“该死的,如果不是幻觉谁都能看到。”
另一个说:“我只要一点点,就虱子的屎那么一点点。”
那个年级稍大的说:“我冻得牙齿都快掉了。我们呆的这地方没太阳,走!”
一个矮子说:“是啊,总之我们不能醉。”
“那该去哪里?”不知谁说。
大伙儿一下子陷入了沉思。这时,她也已经走远了。远处,你的背影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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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找灭鼠药
太阳从德隆村的西边山顶刚刚落下去,少年顿珠就系上腰带上路了。走出帐篷门口又回头和自己年迈的老母亲告别。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的小山包上抓住儿子的袖口用满含留恋的老眼看着儿子劝告起来。
“我的宝贝儿子,”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声音颤抖、满含深情地说,“我求求你,到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再上路吧,今晚就住在自己的黑帐篷里吧,夜里孤独上路鬼神和强盗也会危害你的,有时候会把自己的影子也当成鬼的,我求求你,今晚就让咱们母子俩呆在一起吧,我的宝贝儿子,今晚无论如何都请留下来。”
“阿妈,我的好阿妈,”儿子顿珠说,“我可以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侍奉你,但是千万不能错过今晚的时机,想起今年因为缺草我家所有的牛羊都死了,就必须要把这些地鼠全部杀掉。看吧,今晚是十五,现在月亮快要升起来了,一定要让我走。阿妈,我脖子上戴着护身符,你不用担心我。”
“那就这样吧,三宝会为你指明道路的。”老母亲擦着眼泪说,“儿啊,走之前跟阿妈行个碰头礼吧。”
“阿妈,”顿珠和阿妈行了碰头礼之后说,“平常晚上煨完桑就早早睡吧,这样咱们母子就会再次相见的。你要多保重!”
就这样,他告别老母亲上路了。少年顿珠在德隆村的村头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到了山沟的尽头。他回头看时村子已经被沉沉的暮色严严实实地包围住了,看不见正拄着拐杖往这边张望的老母亲。这时他突然想看到老母亲——这最后的愿望是那么地强烈。
“阿妈多可怜啊!”他的心里突然间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悲哀,“难道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吗?在她年迈将死之际这样抛下她。她会做恶梦的。她会一个晚上都睡不着的。对她来说夜晚是多么地可怕呀。但是这个夜晚是个不能就随便荒废了的大好时机,我必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赶快返回每天都陪着她,让她安度晚年。”
他下定这样一个美好的决心之后,心情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轻松了好多。之后就加快步伐向目的地前进。他要去的地方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的尽头,两边的山高耸入云、险峻无比,而且树木葱茂,那条细长的小路就像是罗刹女的肠子被扒拉了出来,七拐八弯地延伸着。偶尔传来可怕的猫头鹰的叫声,回荡在两边的山坡上,树枝都会微微地发抖。附近的老树黑黢黢一片,似乎每棵树后面都藏着一个人。那些人也许是这个村子十年前就已经死掉了的人,他们因为牵挂自己的妻儿才在这里流连忘返。要是这样他们只会为他送行,而不会加害于他。
“好象每棵树后面都藏着一个可怕的强盗。”少年顿珠这样想着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他再次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说我也有护身符,不必怕他们的。”
他不停地回头看,经过一个拐弯后继续往前走时,突然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一棵柏树旁蹲着。看着少年顿珠走过来,他也站起身一起并肩往前走。
“顿珠,你来了就好。”他说,“你来时村里怎么样?”
“不太好。牲畜被分到每家每户之后,由于草山纠纷经常有头破血流的事情发生。但主要的敌人还是地鼠。”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着。这是和他同行的那个人突然间发现的。
“我来时也是那个样子。”和他同行的那个人也叹了一口气说,“没日没夜地开会,斗几个老头子,好象要让他们也步我的后尘。多可怜啊!”
这时,那轮发红的月亮也慢慢地升起来了。朦胧的月光照在了两边的树上。但他俩正好在树荫下行走,就看不太清楚。和少年顿珠同行的那个人的年龄似乎是顿珠的两倍。他不敢确定这个人是不是上路之前去拜见活佛时活佛提到的那个不认识的人。活佛眯缝起眼睛算了三次卦之后摸了摸耳边的那颗黑痣说:“1962年饿死的一个人会在路上陪伴你。”活佛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指明该往哪里走。实际上这个人不可能觉察到和自己同行的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俩之间很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各自想着什么往前走。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俩走过的地方没有任何脚印。他俩就像是两个模糊的影子。
“顿珠,怎么了?”同行的男人不高兴地说,“走了这么点路就累着你了吗?赶快起来!”
“我不想继续走了。我觉得你在让我误入歧途。我想回家。”
“不可能!我不会把你引向歧途的。”同行的男人又像是祈求似地说,“再走一段这样的路就到了,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到了就知道了。”
“哪这儿怎么看不见一个人?”
“噢,你是说这个吗?你是因为这个才不相信我的吗?”那个老男人很真诚地说,“是啊,你说的有道理。以前这里确实有很多人,很多,都是五八年过来的。去年一个高僧路过这里住了九个月,就把他们都超度到极乐世界了。所以这儿就变得空荡荡了。这些都不是跟你开玩笑的。那天穿着绿军装戴着眼镜的军官和他的警卫经过德隆村来找几匹丢失的军马时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就不见了。后来以从一户人家的灰堆里找到了两具尸体为由发生了流血事件。从那时起,我和德隆千户就经常走这条路。我俩是拜把兄弟。阶级斗争那会儿,有一次他去家里拿口粮被抓了。为了记住这些,我想千方百计地帮助你。”
“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顿珠一边想一边说,“我怎么就没听村里任何人提起过这样的事呢?但是我并不感到惊奇,我也知道一些。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就会被这里的山山水水和树木花草传向四面八方的,那么它们也会和你一样会被流放的。我们不仅心地善良,而且为人正直,受不了那样的残酷。”
“残酷也好,不残酷也罢,”衣衫褴褛的老男人说,“我熟悉德隆村所有的人。甲木玛布山崖边,德隆南杰倒下了;基布森林关口处,德隆大头被杀了。他们都是和我父亲同辈的人。”
“南杰·大头?”顿珠疑惑地问,“他们也是这儿的人吗?那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在撒谎!”
“我在撒谎?哈哈哈!”他大笑了一声说,“你还不相信吗?你看看,前面那个戴着银盾背饰的老太婆就是德隆大头的母亲,你没见她瘸着吗?”
他说着指了指前面的老太婆。顿珠一下子认出她是前段时间在活佛家里养病的那个瘸腿姑娘。那天她不是还托顿珠给自己的老母亲捎了一块冰糖吗?大伙儿都说她是比丘尼华毛的转世。这个大概是活佛说的。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现在怎么办?”同行的男人说,“如果华毛卓玛知道你是从德隆村来的一定会找你报仇的。主要是那时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朋友,如果她问你去哪里你怎么办?好在她不会认出你的。”
“哪有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找的灭鼠药也许她就有。”
他俩加快步伐跟上了那个老太婆。那时,她也急匆匆地往前走着。对于这样一个上了年级的老太婆来说,她的矫健的步伐可以说是像鸟一样在飞了。她边走边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祈祷着什么。同行的老男人赶上她伸手拽了一下她戴着的银盾背饰下的红缨穗。
“啊啧,鬼!”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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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家伙怎么了!”同行的男人笑着说,“华毛卓玛,你现在连我这个小时候的相好也不认识了吗?他,他是德隆千户的儿子。”
“啊啧啧,真的吗?”老太婆仔细看着顿珠说,“是,是,确实很像,看得出是一个家族的,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听说不久前德隆千户让自己的儿子挎上枪骑上马去保护马主席了。但是你知道吗,我唯一的儿子前年也被马主席抓去当兵了。现在我一个人怎么过下去,我也是打算去找你的。今早上路时听人说那些人又回来抓走了德隆村的三十多个女孩。路上听到一些呼呼的声音,好象是那些贩卖鸦片的家伙要来的兆头。我没来得及仔细听。是啊,没想到会这样遇见你。你要去哪里?”
少年顿珠把自己此行的目的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那个老太婆也没再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但是同行的那个家伙插到他们中间一边回忆往事一边跟老太婆调起情来,羞得顿珠装做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低头继续往前走。那个老太婆也满不在意地大笑,说出一些肉麻的话回应着,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德隆村的人们早已习惯将上午发生的悲剧到下午就忘个精光,这两个人也是如此,已经忘了来找顿珠的目的。顿珠侧耳听着他们的谈话继续往前走,听着听着觉得他们都变得年轻了十岁。路上经过一个小沟到对面的垭口时,顿珠才发现那两个老头老太婆根本就没有从那条沟里出来,可以看见老头老太婆的脑袋在下面的沟里偶尔地晃动一下。
“哼哼,谁不知道你俩的那点破事。”顿珠嗤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德隆村又要诞生一个伟大的人物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老头老太婆在一起没过多久,也就在华毛卓玛八十岁生日那天生下了一个很可爱的婴儿,大伙儿也很喜欢他,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更嘎尖参,他给德隆村的僧俗百姓立下了比天还大的功劳。顿珠曾多次听阿妈说起活佛也是这个人的转世。
顿珠不想继续等他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他越过那个垭口往前面的河谷走去时发现那边的山岭被尘土包围得灰蒙蒙一片。他继续走到河谷拐上了一条好象很多年都没人走过的羊肠小道。没走几步他听到了许多马蹄声。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时那些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他爬上一个小山包往那边看,啊啧啧,离他不远的平川上刀剑林立的两队人马对峙着,发出雷鸣般的厮杀的吼叫。一对人马在北边,树着一面印着猪头的旗帜。南面的那对人马的旗帜上印着一头牦牛。顿珠很惊讶地站在那里仔细看,发现两边的首领是出家的僧人,他们的铠甲外面还挂着一串念珠。底下的兵也全是全副武装的僧侣。看上去两边都士气高涨,抱定必胜的信心。远处桑烟缭绕的寺院里的大小活佛们也出来观战,似乎在猜度着最后的胜利将会属于谁。顿珠径直走向那些活佛,问其中一个年老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那个老活佛惊讶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没看见这儿正在发生械斗吗?赶快回去!”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械斗?”
“是为了争夺属地。”
“什么属地?”
“什么属地?”一个很慈祥的活佛走过来说,“属地就是属地,还会是什么?除了德隆村,还会有什么属地。所以说就是在争德隆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顿珠像是陷入到了什么里面不能自拔,说,“我要去找灭鼠药。”
“那你就沿着左面的那条路走吧。”他指着下面的一条路说,“现在时侯也不早了,赶紧走吧。”
“多谢了!”
他顺着活佛指的路没走多久渐渐看见两边有一些低矮的灰房子,因而他想可能是快到了。但顿珠仔细看那些房子时,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房子,而是一些雨后长出来的蘑菇。他想这儿的房子的样子可能也和蘑菇差不多。没过多久,他就到了那些看上去像刚才的蘑菇似的的房子旁边。那里的人都不说话,只是在用表情交流着。他觉得很奇怪,问一个老头:“你们都是哑巴吗?”
“你这个教敌!”老头很生气,“你说我们是哑巴吗?”
“那你们怎么不说话?”
“你不懂。”老头有点失落地说,“我们的王死了,所以我们要受七七四十九天的口戒。你,你,”老头又生气了,“你这个家伙让我破了口戒。”
“对不起,大叔。这个村子叫什么?为什么说王死了?”
“这?你连这都不知道吗?”老头又变平和了,“这个村子叫德隆村,王就是我们的头人。”
这时,刚刚顿珠过来的地方一个人骑着马飞也似地过来了,老头也向那人跟前跑。骑马的是个僧人,他下马跑到老头跟前从下摆底下取出一个被血浸透了的袈裟说:“猪头活佛把牛头活佛给杀了。八百个僧侣也全给杀掉了。他派我通知从今往后德隆村要向猪头寺院进贡。大叔,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过去商量一下,看来咱们必须得交了。”
老头像是忘了顿珠就在身边似地领着那个人过去了。顿珠终于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摇了摇头继续上路了。那条路从这里伸向了一座茂密的森林。他没有丝毫想回去的心思,继续沿着那条路往前走。路上他想当年格萨尔王单枪匹马往康区北部挺进时走的也许也是这条路,还想路上发生的那些事、遇见的那些人也许也是格萨尔王施展的法术,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之前那两个老头老太婆的神态和样子来。但是阿妈说过的那个女人的儿子更嘎尖参到底是不是猪头活佛的转世似乎永远是个谜。走了很久之后终于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顿珠放眼望去时,那座白色的佛塔一般的雄伟的宫殿变成一座寺庙之后又变成了一座佛塔。他觉得很神秘,像是发生了错觉。他径直走去时,两个门卫挡住他说:“拿通行证来。”
顿珠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几天前从政府部门拿到的盖着红印的纸张给他俩看。两个门卫盯着那张纸仔细地看了很久便各自笑了。
“什么都看不懂,就像看天书一样。”
“是啊!”另一个门卫回头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顿珠犹豫不决地说,“我要去找灭鼠药。”
他俩显得更惊奇了,问:“鼠是什么?”
“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霸占我们的家园。”
“可能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俩互相看了一眼后说,“这是很重要的事,赶快进去吧。”
顿珠进去时,发现四处全是拥挤的人,他们喊了三声“神必胜!神必胜!神必胜!”之后,许多妙龄少女举着宝伞和宝幢请他从梯子上下来。他问一个穿着华丽绸缎的老者灭鼠药在哪里,老者指着一块高出梯子很多的石碑说都在上面写着呢。他很快地爬上梯子看那石碑时确实惊呆了,不同形状、颜色各异的很多药物被彩虹围绕着,他喊道:“在这儿,在这儿!”他高兴得蹦跳时突然间嗖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直接射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便倒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顿珠慢慢醒来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模模糊糊的德隆村的景象,但很快又被黑暗笼罩住了。再次慢慢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地鼠把整个德隆村给吞噬了,他还看到老阿妈的一只胳膊正在被两个地鼠扯来扯去地争抢着。他实在忍不住就大声地喊了一声:“阿——妈——”随之,眼前由一片红色变成了一片黑色,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太阳从东面山顶升起时,那个德隆村从地球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从此以后,地球上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德隆村了。这是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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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收音机,还有我家的故事
那天的太阳也一定是从阿尼瓦颜山的肩头升起来的,我没注意到。
大概到了中午,阿妈把牛圈边上的牛粪收拾干净之后像是没事可干似的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想着什么事。我在外面的小土丘上呆着时,突然想起昨晚收音机里预报要讲“老鼠们合谋给狡猾的猫戴铃铛”的故事,就跑回了家里。
姐姐在火塘左侧的下方用手磨磨糌粑。我从隔墙上拿起收音机打开时里面正在说新闻。那个声音浑厚的男人不间断地说:“另外,根据新华社的报道,1月18日晚,从伊拉克发来的一枚飞毛腿导弹,落在多国部队营地附近的一座高楼上,造成了5个无辜平民的死亡和二十余人的受伤。与此同时,从伊拉克发来的另一枚飞毛腿导弹被美军在空中成功拦截―――”
姐姐停下磨糌粑,眨巴着两只眼睛看着我说:“还没到时间呢,这样电池会用完的。”
“阿爸不是给你买了衬衣和皮鞋吗?”
“阿爸来了我会说的,还有―――”
我没理她的话,故意把音量开大,收音机里的杂音完全把姐姐的声音给盖住了,充满了这个屋子。她无奈地磨着糌粑,很生气的样子。磨糌粑的声音和收音机的声音混合地在我耳边响着,我什么也听不清。我不用想心里也很清楚,“新闻” 之后是“文艺园地”,再之后就是“老鼠们合谋给狡猾的猫戴铃铛”的故事了。
没过多久,姐姐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就匆匆地跑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着她往外跑。
前面的土丘上阿妈和姐姐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头黑母牛不停地叫唤着围着她俩转。走近看时,一只小牛犊已经死了。阿妈很伤心地长吁短叹着,一边用手不停地摸小牛犊的尸体,一边看着那边的帐房恶狠狠地说:“都是因为被那几个鬼小孩看见了,可惜啊可惜,我的可爱的小牛犊,被那几个鬼小孩围观了才这样流产死了。我刚赶到他们就跑了,我的小牛犊―――可惜啊可惜―――那些鬼小孩―――”这样咒骂着,还不停地摸小牛犊的尸体。
黑母牛还在不停地叫唤着,围着她俩转圈,眼里似乎还含着泪。
我们回到屋里时收音机里的节目已经播完了,发出一阵“滋滋”的声音。我不由地后悔起来,“老鼠们合谋给狡猾里的猫戴铃铛”的故事已经播完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重播。那些老鼠真是笨到家了,它们虽然已经商量好了,到 最后却没谁敢去系那铃铛,多么可笑啊!
阿爸从活佛家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是走路去的,所以显得很疲惫。他在火塘边的主座上坐下后,姐姐给他倒了茶。阿妈坐在他的下方又埋怨起来了。
“都怨被那家的鬼小孩们看了,把他家的霉运带到了咱们家,可惜啊可惜,那个黑牛犊多可爱啊,那可恶的人家,那可恶的鬼小孩们―――”
“那几个鬼小孩好象用石头打了。”
姐姐也扭头看阿爸说什么。
“好象是被母牛的蹄子踢的,小牛犊的肚子都陷进去了。”我也从火塘边上站起来插进了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可能啊!”阿妈继续说,“去年也不是那样了吗?他们家的人拿着一个破麻袋从我们家的羊圈边上经过,晚上我们家的两个母羊又不是又流产了吗?听说拉玛大叔买了他家那把长刀之后头发全脱光了。”
阿爸在火塘边上不停地喝茶,什么也不说。过了一会儿,阿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左侧的姐姐的脸说:“村长也在活佛家里,催着快交水费呢,也没来及请活佛算一卦。”
都不说话了。突然阿妈急了,说她的念珠不见了。她找遍了屋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找见就骂起了姐姐。姐姐站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好象是给老鼠偷了,我的枕头边上有一个老鼠洞呢。昨晚上我还听见‘吱吱’的叫声呢。”但是好像谁也没听见我的话。
阿妈嘴里唠叨着什么出去了。姐姐还呆立在那里。阿爸在想什么事似地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看灶膛里的灰。
没过多久阿妈拿着念珠进来了。她笑了笑说:“多可笑啊,在小牛犊的尸体下面呢。宝贝儿子,老鼠是不会偷的。”
“多可笑啊。”姐姐因为笑得太厉害了流出了眼泪。
我也笑了。
“不好的兆头!”
阿爸黑着脸说了这话,我们三个就闭上了嘴。阿妈也不敢继续笑了,只是在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晚上,阿爸坐在火塘边上含混不清地念着六字真言。我取下收音机打开开关时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1月19日早晨,伊拉克部队从地面袭击了多国部队,炸毁了多国部队的一辆坦克,抓获了十多名军人。当天下午,美国一个指挥官在华盛顿对新闻媒体说:到目前为止多国部队已经摧毁了伊拉克的二百余架战斗机,75枚飞毛腿导弹,二百五十余辆坦克―――”
阿爸瞪着眼睛露出一副很恐惧的表情说:“快关了,也许是听这个母牛才流产的呢!”
我也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开关,披上衣服想着今晚会不会讲“老鼠们合谋给狡猾的猫戴铃铛”的故事就出去了。阿妈和姐姐在院子里到处追着一头牦牛―――
啊啧啧,太阳已经落山了。大概就是从远方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山头上落下去的。我真的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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