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新《你是一条河》

作者:朱立新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16-03-24 17:06:00 点击数:

你 是 一 条 河

朱 立 新


作者近照 

1

  我们对好多年前的某个日子记忆犹新,一定是这个日子与我们的生命发生了某种重大的、休戚相关的联系,比如一个人的死亡或诞生,比如一个灾难的降临。

  1985年,历史长河中一个普通年份,因为发生了诸多重大事件而被人们记住。这一年,戈尔巴乔夫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国足1:2输于中国香港队,球迷发生骚乱,制造“5.19”事件;中国南极长城考察站建成;台湾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我国数学大师华罗庚、考古学家夏鼐、武侠小说家古龙相继去世;印度客机空中爆炸,329人遇难;“泰坦尼克号”被发现;墨西哥发生千人丧生的大地震;孟加拉1万人在风暴中失踪••••••

  而同一年的11月15日,星期五,我在故乡一个叫歇春园的校园里与同学追逐打闹,坐在课桌前思想开小差,在篮球场上左突右奔,对一个心仪已久的女生送给薄的笔记本,跑到校外田地边晒太阳••••••我尽情用轻狂和幼稚挥霍着青春,而全然不知你正在6公里外的县城医院里奄奄一息,即将与这个世界达成妥协。

  这一天下午放学后,我独自在黄沙蔽日的狂风中艰难蹬着自行车,往家里赶。我照例需要赶紧回家喂猪、挑水、背草等,然后再去医院看望你。这半个月里,我都习惯了这样的线路和节奏。快走到河东桥时,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叫住了我:“尕娃,快和我去医院,你阿妈不行了。”叫我的是正赶往医院的奶奶。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急忙掉转自行车,带着奶奶向医院飞去。

  母亲的病房里已经站满了人。我拨开人群,走近你床边,只见你脸色苍白,双眼被一片纱布盖着,鼻孔里插了输氧细管,嘴微微张开,从喉咙发出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你那双曾经有力而灵巧的手,此刻疲软地耷拉在床沿上,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握住抓紧的欲望。一直站在一旁的父亲走过来,低声对我说,叫唤一声你阿妈吧!——此刻,也许父亲将唯一希望寄托在我们几个儿女对你的呼唤里,把深度昏迷的唤醒来,听你应答,听你说我病好了,我们回家,然后听见你一如从前那样的浅笑声。父亲也是村赤脚医生,他自然清楚,如果医学上拯救不了的病人,其他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去挽救,一般都是徒劳。但他依然抓住我们的叫唤这棵“稻草”不放,他是心有不甘啊!

  于是,我俯身把嘴凑近你耳边,轻声叫唤你。但你始终安详平静,一言不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你是那么狠心、无情、冷酷!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时间凝固了,亲情凝固了,空气凝固了,世界凝固了,父亲绝望而无奈的表情凝固了,我们所有的祈祷凝固了。一位年轻护士站在人群后面,朝里面喊,留下几个人收拾病人物品,其他人去准备后事。大家都清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哭泣起来。病房里一阵骚动。我们谁也没有感觉到,那时的病房外面,整个世界被肆虐狂风吹拂得黑暗恐怖、摇摇欲坠。

  好多年以后,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你被我们运送回家的场景。那是怎样一场悲怆而浩大的行走!从县城到家里,也不过6公里路程,然而,对于走了一辈子坎坎坷坷路的你而言,就数这条路走得最豪迈、最动人心魄、最荡气回肠!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这个场景:“ 将母亲的遗体运往家里的时候,开始刮风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在漆黑阴冷的夜晚显得险恶而空洞。我害怕极了,感觉到自己随时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一帮疾行的人群最前头,父亲提着马灯,一颠一颠地给我们引路,昏黄的灯光使他的身影具体而高大,以致盖过了我们的身影。我顿时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胆量。这胆量与其说来源于父亲的灯光,不如说来源于对黑暗世界的感知:黑暗在遮蔽我们双目的同时,又抑制我们窥视世界的欲望,因而,它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我们必须时刻寻找和沐浴火焰的照射,才能找到生活的理由,也才能准确 丈量出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 ”。

  你“走”进家门时,夜色浓重,庭院里的草木凋零萧条,牲畜入圈,倦鸟归巢,仿佛在静候你的归来。是的,只有这样的氛围才能配得上你归来的肃穆庄重,这是你曾经开完生产队批斗会后,摸黑走进的庭院;是你曾经出诊为村里的孕妇接生后,拖着疲惫的步履走进的庭院;是你曾经天蒙蒙亮到查达林场捡拾柴禾,半夜背着柴捆走进的庭院;是你曾经手执农具,从“三班倒”的麦场归来走进的庭院;是你曾经为隔壁邻里红白事情帮忙后走进的庭院••••••但这次,你是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姿势走进来的。你累了,你真的累了,此刻,你就如成熟的倒伏的麦子或豆秧,就如薄薄的匍匐在地上的月光和细碎水痕,就如横卧的马车和屋檐下悬挂的镰刀,就如轻飘的衣衫和炊烟••••••就如流淌了48年的河流,现在,干枯了,断流了。

2

  你生于1937年,月日均不详。墓碑上只有笼统的语焉模糊的一行记载:生于一九三七年仲夏朔日。你的名字王莲梅,乍听上去有点俗,打上了那个年代的烙印,但当我有了一点知识和生活经历,并学会思考问题之后,我从你的名字中,悟出了你身上散发出的莲的洁净和“不可亵玩”,梅的坚强和贫寒却有德行。你正是凭借这些品行,才将我们的家支撑起来,打理的井然有序,暖意融融,才将我们四弟妹伺候的健康光鲜,活蹦乱跳。

  你在17岁时嫁给了一个马姓男人,他当时是一个劳改农场管教。婚后次年,你生下了一双儿女。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在当时是很让人羡慕不已的,有吃公粮的,人口又少,你又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持家能手。可是,上苍没有给你平静度日的好日子。不久,你丈夫在一次骑马下乡途中,遭遇狗熊,虽然马驮着他逃出来了,但此后他由于受到惊吓而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留下你、你母亲和一双儿女。

  你从高处一下跌入万丈深渊,不难想象,你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包袱?在农村,你这种情况是很难再嫁人的。但是你还年轻,你还要养活老母亲和儿女。你必须要做出选择。于是,你暂时把一双儿女寄托给母亲,嫁给了腿有残疾的父亲朱昌隆。

  那一年,你22岁,父亲18岁。

  你开始了全新生活。你一定没有预料到,自从进了将近有十几户组成的朱氏大家族后,你又将经历怎样艰辛委屈的生活?你如一条大河,奔腾着,迂回着,顶着风雨,冒着酷寒,用自己的精气神一路浩荡,吟哦出一曲悲喜交错的歌谣!

[FS:PAGE]

3

  和父亲结婚后,你相继生下了姐姐哥哥、我和妹妹,生活的压力徒然加剧,而你是一个自尊心强、好胜心强、无法忍受别人讥笑和轻蔑的人。这种性格成就了独一无二的你,也坑害了你,你却对自己的“双面性格”含糊不清,毫无自省,只管争先恐后,从来没有顾忌过别人的感受,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辛劳和得失自怨自艾过,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在生产队劳动中如此,在持家中如此,在与邻里相处中如此。“不甘落后”、“体面地生活”是你的出世之道,只要牵扯扭曲或更改你这出世之道的,你从不让步妥协。除此之外,你在任何场所,面对任何人,都表现出谦卑大度的一面。

  因此,当你与你性格完全相悖的父亲一起生活时,磕磕绊绊、大吵大闹在所难免。这成了你和父亲内心无法逾越的屏障,难以治愈的伤痛,更是我们四弟妹幼小心灵里无法抹掉的黑色记忆••••••

  大约是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一天下午,放学刚刚走到家门,就听见你和父亲吵架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我心跳不已,不敢推开大门进去。我只觉得整个庭院在你们俩的对骂声里微微颤抖,随时要坍塌。我只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偷偷从虚掩的门缝窥视你们互不相让的对骂。突然,父亲把一纸包大约有一斤的蜜枣狠狠摔在你面前的庭院台阶上。“家里锅都快要揭不开了,你却给这帮兔崽子买这玩意吃?”其实那时候虽说生活困难,但也没到买不起一斤蜜枣的地步,父亲只是心里有气,以此泄私愤而已。这是你容忍不了的——你总是这样,在适当时候以适当方式,让我们的枯燥日子稍微得以改善,力所能及满足一下我们的祈望和小小的虚荣。比如春节上一定要扯几尺布,亲手给我们缝制新衣裳穿;比如我和哥哥喜欢胶底黄球鞋,你把凑的鸡蛋拿出去卖掉,攒钱给我俩买回来••••••面对父亲如此为难你,你认为其实父亲就是在为难我们几个孩子。于是那天,我看见你发疯一般向父亲扑去,使出全身力气撕扯起父亲衣袖。父亲是瘸子,身体也消瘦不堪,哪能抵抗你的愤怒?不一会,他就瘫坐在地上,抱着头,任凭你哭喊挥拳。

  那是我见过的你与父亲最激烈的一次打架。平时你俩都是嘴上吵吵,而绝不动手的。看得出,你是不愿有意伤害残疾丈夫的,但是,父亲的吝啬和小心眼、疑心重重、自以为是等等的坏毛病,使你常常遭受委屈,气愤难当,甚至刺伤了你的自尊。

  好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们四弟妹在给你和父亲上完坟,一起聚餐时,提起你生前往事,姐姐和妹妹都悲戚地谈到她们共同的感受:那时候放学回家,快到家门时,不由会紧张胆怯,总是先要放慢脚步,侧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如果没有你和父亲的吵架声,才敢跨进家门。对此,我和哥哥也深有同感。

  我常常想,那时候生活艰辛,生产队劳动任务繁重,我们都少不懂事,你和父亲哪有心思天天这样吵架闹腾,弄得全家鸡犬不宁?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如“子欲孝而亲不在”,当我从尘世中走过,要试图从你们口中找到答案时,你们却已入土为安了。天堂里,你们是否还吵架?                       

4

  小而言之,你是为自己尊严,大而言之,你为这六口之家,与生活抗争着,与村民暗自较劲着,与父亲吵闹着,与整个朱氏家族斡旋着,到最后,生活回馈于你更加坚韧勤劳,村民给你尊重和良好口碑,父亲不再暴躁和狭隘,而朱氏家族给你的一切,是你始料未及的,远远超出了你想象,那就是排挤、中伤、污蔑、羞辱••••••

  在村里,除了石氏、梁氏两个大家族外,我们朱氏家族也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如此,我们家族里出的国家干部多,尤其教师居多。在十几户五十多号人中,从爷爷算起,就有十一、二个是教师。但文化氛围的浓郁,文化气息的熏陶,文化根系的交错,并不意味着这里一片春和景明、祥和洁净,恰恰相反,在这个小社会里,到处涌动着腐朽、世故、势利、尔虞我诈的暗流。而你,一个文化程度只有小学二年级的人,显然与这些格格不入,最终难免遭受挤压。

  你经常为琐事与父亲发生矛盾,天长日久,被隔壁父亲的哥哥和妹妹们盯上了。起先,他们过来调解劝和,认为两口子吵架是正常的,他们责备自己的弟弟没教养、不懂规矩、给家族丢脸。开始后来,他们听见吵架时总是你的大嗓门,却听不见父亲的声音,他们渐渐认为原来你在挑事端,在欺负残疾的父亲,加之每次他们劝架过程中,不论如何怪罪父亲批评父亲,他总是低头沉默,不表态,不解释,更加误认为他们的弟弟一定受到了冤枉和委屈。他们宁愿相信的一个事实是:父亲性格懦弱、内向、宽厚,不可能与你斤斤计较,主动挑衅滋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似乎求证了他们的判断。

  一天深夜,你和父亲又一次为什么事而吵闹不休。父亲似乎疲惫至极,便穿上衣服走出家门,消失在漆黑的村庄巷道里。你等到半夜,没见父亲回来,你担心着急,坐立不安,开始胡乱思谋父亲是否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你急忙跑出去敲开大伯和大姑姑的门,一起在村里村外找,最终在离村庄不远的河边寻见静坐抽烟的父亲。回到家,父亲依然一声不吭,一副忧心忡忡的可怜状。自此,“王莲梅逼迫自己的男人差点跳河自尽”的传言在家族乃至全村不胫而走。

  仿佛一夜间,每个人开始怀疑你憎恨你,转而同情父亲怜悯父亲,父亲的哥哥姐姐们无法饶恕你在他们眼皮底下欺负父亲,进而不能容忍你在朱氏家族拥有一席之地。于是,经过二次所谓的家庭会议后,一致同意要让父亲和你离婚。

  你是已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女人,怎么能经受再一次的身心创伤?而更让你难以割舍的是还未成年的我们四弟妹。我们是你在困苦生命中唯一的情感寄托,怎么可能说放弃就能放弃?怎么可能为一个“莫须有”的谣言而使六口之家支离破碎?你先是独自垂泪反思,其次找村干部求情,再是登门拜见家族长辈诉冤说苦。当这一切无济于事,不能扭转对你不利的局面时,你做出了让我们所有人惊诧不已的举动——你主动要求召开家族会议,表示要面对老人小孩认错道歉!

  我不知道那一夜,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在人影憧憧里,你经历了一生中怎样漫长的时光?但我知道,你为我们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吞下了夺眶而出的苦涩泪水和心间渗出的血滴。你高昂的头颅告诉我,你鬓角的白发告诉我,你额头的皱纹告诉我:你改变不了眼前的世界,你要改变自己。

  那一夜之后,大家似乎原谅了你。他们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好好过日子。而你真的变了,你不再刚烈,不再争胜,你性格中曾经引以自豪的禀赋已渐渐黯然磨灭。昔日那个泼辣干练、自信乐观的王莲梅消失了,而另一个自卑、萎靡不振、瞻前顾后的王莲梅开始出没在朱氏家族和村民中间。

  母亲,你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不单你遭受了生活的嘲弄,我们四弟妹也难逃厄运,幼小的心灵里铭刻下无法弥合的、来自整个家族的创伤——我们家里不再有朱氏家族任何成员的涉足,即使年头节暇;清明时节,家族所有人前呼后拥去坟地,唯独撇下我们一家;村头巷尾,我们见家族人,就低头迅速绕道而行,生怕遭白眼和吐唾沫••••••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你都生活在巨大儿浓重的阴影下。你的丧事上,除了你的本家朱金兰(她与你的经历如出一辙,同样嫁过二个男人,同样受到族人歧视,同样命运多舛,同样英年早逝)来哭你送你外,没有一个家族成员愿意来。

  你的悲剧,或者不幸,到底由谁应该来负责?是父亲?家族成员?你自己?抑或是那个时代?

[FS:PAGE]

5

  生活仍将继续。家庭里的烦恼和憋屈,你在自虐般的默默劳作中获得了消解和出口,这是你能够做到的唯一办法。

  先伺候我们四弟妹起床吃饭进学堂,再自己匆匆吃点饭,然后拿着劳动工具出门了。通常是男人们干的活你干,女人们不能干的活你也干,在生产队臭气熏天的饲养院里掏粪;往县粮站上缴公粮;收割麦子;三更半夜去地里浇水;挽起裤腿驾驭骡子一天犁五亩地;踩踏云梯摘梨;挖水渠;到麻巴滩开垦荒地•••你用体力和耐力与强大的岁月角力,与自己过不去,一年四季换到的,除了挣得工分比别人多,分的粮食和麦草比别人多之外,剩下的,就是你越来越消瘦的脸颊和越来越佝偻的身躯。但你对此满不在乎,你真正在乎的是,我们一家人的温饱,以及村民们对你竖起的大拇指。

  在村里,最苦最累的农活当属每年一次去村外灌溉大渠清理瘀泥。尽管给的工分高,还是总有不愿去干的人,也总有为此与生产队长红脸的人。而你,是每年第一个报名去干的唯一女人。

  一天,学校放假,我们几个小伙伴不知不觉玩到你挖渠的地方。远远地,我就只看见一掀一掀的臭黑泥被扔上渠岸,并不见人。待走近一看,你夹杂在一字排开的七、八个男人之间,正埋头专注挖泥,全然没有发觉站在一边的我。我喊了一声,你停下活,惊悚地抬头张望,然后说,挨刀尕娃,吓了我一跳,你阿门跑这儿了?我急中生智,编了“帮同学寻驴”的谎言。你盯着我看了一会,说,少拉屁谎,快回家写作业去。就在我和你说话的间隙,你身边的男人们纷纷撂下铁掀,爬上渠沿歇息了,而你仿佛没看见他们,埋头继续干活。你把铁锨用力插进泥里,右腿前弓,左腿后蹬,将铁锨把垫在右腿上,双手一撬,顺势提起一掀泥,连惯性地甩到头顶渠岸。每一个细节,显示着你对于劳动的娴熟、一丝不苟和坚韧。我看着你涨红的脸颊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额前头发一撮一撮粘在上面,上衣上沾满了泥巴,雨鞋深陷在泥里,挪动一步要费很大劲道。直到我一步一回头,看着你的全身、上半身、头、铁锨依次在我视野变小变无••••••我忽然有想哭的感觉。但我没有哭出来。

  那年清理挖大渠的活,你们整整干了四十多天。回到家,你就累瘫在东房炕上,躺了两天两夜。过了几天,我听见村里人们见面时,都是夸赞你的话题。他们说,你阿妈硬朗!

  也是那年,你连续两年被评为生产队“劳动积极分子”,你领受了一张“劳动光荣”的纸片奖状,还得到了一只印有“农业学大寨”的白色搪瓷茶缸。晚上,我看见你把奖状用浆糊粘在上房显著位置,端详了好半天,然后,冲着我们露出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你少有的、只有在我们考试取得好成绩时、在秋天粮食堆满仓时的笑容,那是一个人咬紧牙关,内心笑对艰辛困境后,才会由内及外显露的表情。

  劳动赋予了你快乐和充实,赋予了你别样的人生,你乐此不疲,并积极创造条件,为村民尽一份绵薄之力——充当村接生员,是你一生最引以自豪的华彩篇章。

  直到今天,我一直有一个强烈愿望,就是知悉并找到村里经你的手来到人世的人员。尽管这些人与你遗传、血脉、性格等毫无瓜葛,但他们的的第一声啼哭是你拍响的,他们最初懵懂的瞳孔里有你的影子,他们满身的血水是你擦拭的••••••遗憾的是,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因此,我不知道村里究竟有谁是你接到这个世界的?但我肯定,现在,一定有你接生的人正在村里清清白白过活,堂堂正正干事,端端正正走路。兴许,还有走出村庄,在外谋生的游子,他们正在异乡诧异地打量、探听村庄蒸蒸日上的变迁呢!

  这无疑是你愿意看到的。你的接生员职责决定了一方面你要保证母子平安,另一方面你指望新生儿将来能有出息,造福百姓,回馈村庄。于是,你才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满足每个三更半夜敲门的村民求助,哪怕你身体不舒服,你才不辞辛苦远涉十几公里给村外孕妇接生,并一整天不吃不喝,密切观察孕妇阵痛反应,你才和孕妇丈夫一起,冒着倾盆大雨将大出血孕妇送到县医院抢救••••••你干这些,是没有一分钱的补助,但你毅然承担起这份耗时费精力、甚至会惹上官司的活计,一干就是八年。如果要找出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对于生命的敬畏,对村民的爱戴,是朴素的良知和仁慈。

6

  1978年,国家根据形势发展需要,在全国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批国家干部被抽调进驻生产队,与农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晚间进行文件学习。讲解政策,帮助脱贫致富。当时,我们生产队从县武装部派来了一位姓杜的部长,他个子矮小,整天腆着大肚子,看上去和蔼可亲。那时我们不知道武装部部长官职多高,只知道他是乘坐一辆北京“吉普车”来的,他身着草绿色军装,身后有一个很年轻的战士跟随着。杜部长来之前,生产队已经提前决定并安排他住我们家。为此,你忙碌了好几天,拆洗被褥,补贴窗纸,打扫庭院,你比腊月准备过春节还要忙。把杜部长安排在我家,生产队是有一定道理的,他们看准的不仅仅父亲是文化人,大队会计,与杜部长容易沟通,更主要的一点是,你持家有方,茶饭好,麻利爱干净,不至于慢待他,丢生产队的脸。

  杜部长在我家生活的几个月时间里,平添了你更多的操劳,你尽力跑前跑后,处心积虑为杜部长的饮食起居周密计划,唯恐考虑不全,做不到位而出现什么乱子。那时生产队给家里每天补助8元钱伙食费,另加可以随时背大队饲养院的牛粪,用于烧火煨炕。因此,每天放学,你就领着我,用大背篼去背牛粪,风雨无阻。这种“补助”在当时柴禾奇缺的年代是奢侈的,你明白这点,并尽量多背回些牛粪储备起来,以备过冬。然而,你我每天这样往家里背,总有看见的人,也总有眼红嫉妒的人。不久,就传来了闲言碎语,说你占生产队便宜,说你贪心不足,还说你给武装部部长拍马屁。我很无奈而气愤,就劝你先停几天背粪。但你说,我们没偷没抢,怕啥?

  后来,“宣教”工作结束了,杜部长要离开我家回到原单位。临走时,他给生产队写了一份感谢信,信中多处提及夸赞你。他还给你塞了二十元钱。你执意推辞不要,他又往父亲口袋塞,他们两人只争得面红耳赤,你在旁边难为情地说:“这个钱阿门能收?这没规矩啊!”最终,杜部长把钱收了回去。

  后来,杜部长给了我们一张“购物票”,那可是当时计划经济体制下很难找的宝贝,买任何物品,即便一斤糖、一尺布,也得凭票才能买到。你和父亲商量来商量去,便添置了一件“蜜蜂牌”缝纫机,那是家里最大最贵重的物件,是当时人们统称“三大件”中其中的一件。

  再后来,杜部长一家和我们成了亲戚,时不时互相串门走动,他们给我们送来的多半是大米、罐头、花生之类的,而你给他们捎去鸡蛋、面粉等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杜部长调回山东老家。

[FS:PAGE]

7

  你在河东乡太平村存在过、出席过,证明就是你仅有的一张与父亲的合影照片,再就是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孩子,以及后来改嫁父亲后生的我们四弟妹。照片已经发黄,你去世后,哥哥把照片翻拍用来做你遗像。六个孩子如今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你的母亲张世莲,在你去世11年后的1996年离开了人世,享年82岁。她命运多舛,守了一辈子寡,却含辛茹苦把你托付给她的两个孩子拉扯大。那时候,你没少往母亲家跑,有时给两个孩子偷偷拿去些吃的,有时去送件从大人穿旧的衣裳改缝的小衣裳。父亲对此多有怨言,有时还监视你,阻止你。但他们同样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管不顾。为这,你与父亲没少费口舌。他们终于到了婚嫁年龄,你好说歹说,做通了父亲思想工作,使他出一点钱给老大娶了一个同村姑娘为妻,两年后,你又操心托人把老二丫头打发给了当时在县文工队当演员的小伙。

  至此,你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你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在后面几年里要操心我们四弟妹的上学、婚事、就业等大事。先是姐姐,因为在河东锐进小学当民办教师,与同样在邻村查达小学当教师的姐夫自由恋爱,你没有反对他们,相反,你鼓励支持他俩多接触多了解,免得结婚后由于相互缺乏了解而矛盾不断。姐夫家是尕让乡一个脑山沟沟里的,偏僻闭塞,耕地少人口多,靠天吃饭,因此家家户户极度贫困,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姐夫尽管工作,但家境好不了多少。但你看的是姐夫的人品,你觉得他人老实踏实,心肠好,就劝导姐姐珍惜眼前的缘分。姐姐结婚后,他们果然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和谐幸福地生活着。他们没有辜负你生前的期望。再往后,你一病不起,所有的日子都用来与病魔抗争,直至去世,也没能等到哥哥、我、妹妹三人的婚事,当然,也没能抱起过我们的孩子。每当谈起这个,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流露出深深的遗憾:如果你活着,父亲活着,你们将过着怎样含饴弄孙、其乐融融的幸福晚年!一次,我们回忆起你时,姐姐说过她内心一直深埋的一件憾事,那就是你生前连兰州城都没去转一转,你没生病前曾打算过凑些钱,一定要去兰州浪一趟的。姐姐自怨自艾地反复说:兰州并不遥远啊,后来我们条件都好了啊,为什么就没有带阿妈坐趟火车去去兰州呢?

8

  如果让我给你这一生做个总结,或者用几个关键词概括,我必定用这样两个词:曲折坎坷,沉重。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一个更合适你的词或句。你的一生印证了《圣经》里的一句话:“人生来是受苦的”。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一生平顺,享尽富贵?仅仅是命运吗?你努力过,争取过,但最终,命运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由你自己掌握的了,即使你付出了百倍,未必能获得丁点的回报。更可怕的是,它会冷不丁给你致命一击,让你在猝不及防中完全丧失反击能力。

  1981年11月的一天,在庭院巨大的梨树下,坐着我们一家六口人。我们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谈论着什么。不一会,都突然沉默了,我们都看见你从开襟上衣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那是你前两天从县城医院取出来的化验单。还没等你说话,我们已经从空气里的一丝紧张和你苍白悲伤的脸上,预感到会有不好的消息即将公开。果然,你抹了一把眼泪,对着我们,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得病了,得的是癌症,不好的病。娃娃们,你们今后可怎么办啊!”说完,你抱头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一下都傻眼了,不知用什么言语安慰你,只有父亲,这时候把粗糙的大手放在你抽动的肩头上,小心翼翼地说:“哭有什么用?反正咱们好好治疗呗。会好的,会好的。”

  几天后,父亲倾其所有,同时去村里别人跟前借了钱,怀揣着钱连同忐忑的心思,陪你到省城二医院肿瘤科住院治疗。

  那段日子里,你不但遭受了病痛折磨,也在遭受日夜想念我们的折磨。在你住院的三个月时间里,父亲两次来家里取过生活用品和食物,他每次来,更多的是讲述你如何如何想我们:病房门一开,你会起身睁大眼睛张望,看不是我们,就一脸失望地慢慢躺下;有时半夜说梦话,叫着我们的乳名;有时你趴在病房窗台上,向家乡方向眺望好半天••••••你还因为父亲没有按你要求,领我们到西宁看你,当着满屋子病友面对父亲发过脾气呢。听着这些,我们四弟妹哭闹着要父亲领去看望你,但担心我们耽误学业,也害怕花钱,父亲最终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

  二月份,正是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节,大地到处呈现出一派死寂和凄凉。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你治愈出院了。得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自告奋勇地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你的卧床整理得舒适整洁,还跑到村巷道,见人就说,我阿妈要回来了!我阿妈要回来了!这种难以掩饰的激动心情,只有我们才能感受到。当你拖着孱弱的身子缓缓走进家门,我们飞扑进你怀里,眼泪夺眶而出——也许就在那一刻,我们真切体会了生离死别的含义。

  安顿好你后,父亲把我们叫到他跟前,详细转达了出院前医生对你所要求的注意事项,核心内容有三条,一是不能劳累;二是不能生气;三是定期复查。我们频频点头,暗自发誓一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累受气。但是你很快就忘记了第一条,或者说你根本就做不到第一条——就在回家的第三天,你提着猪食桶去喂猪,又在厨房灶台前拉风匣烧开水,第四天天麻麻亮,听见你在扫庭院,中午,你把我们换下的脏衣服统统洗了。我们上学去了,并不知道你瞒着父亲干这干那,完全不像病人。父亲知道后对你敢怒而不敢言,怕你伤心生气,只能轻描淡写劝阻你两句。

  你是十足的闲不住的人。即使住院期间,你帮助同室病友打开水打饭,给隔壁乐都大婶的孙女织毛线手套。好几次,医院清洁工拦不住拖地板的你,只好把拖把拿走。可第二天,不知你从哪里弄到它,又在拖病房地板,搞得清洁工哭笑不得。在家里,你仿佛欠了无数无数的家务活,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转腾,你似乎不知道,与每个家庭里一样,家务活是不可能有干完的时候,就如同只要我们活着,就有永远理不清的心绪,就有永远熄灭不了的欲望,也就有无法驱散的失望和痛苦。这一切,参杂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之中,让我们欲罢不能欲说还休。你似乎也没有明白,你在力所能及地减轻我们负担、满足自己心愿的同时,其实也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删减着你在阳世上的天数。

  有时候想一想,有些人都相信上苍,将全部情感寄托于上苍,那么这些人一定是对于生活失去了信心的、绝望之人。上苍固然有不公的一面,偏执的一面,残酷的一面,它并非会将怜悯和宽恕赐予每颗有所祈求的虔诚心灵。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你、包括我们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再度发生在你身上——你的急性子,导致你与同村一个亲戚为一件小事而大动干戈,吵闹不休。还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你在家里与我们的远亲姨娘吵起架来,你哭着与她评理说事,但她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可不顾及你身患重病什么的,她只管东拉西扯,胡搅蛮缠,自己怎么解气就怎么恶言相向。最终,你败下阵来,确切地说,是你的病,令你头冒虚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倒不起••••••

  省二医院医生的二个最重要最关键的忠告,你一个都没有做到,不该干的活你干了,不该生的气你生了,剩下的第三个忠告还有什么意义?但父亲依然凑钱,拉着你去省城复查,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子宫癌复发,连住院治疗的必要都没有。

  你们开了点药,回到了家里。

  你被重新安顿在北厢房靠东墙的床上,为了方便照顾你,在房子里生了火炉,全家烧水做饭吃饭都在炉子跟前。也许,父亲知道你去日不多,是想让我们与你多相处一分一秒吧?反正那些日子里,我记得我们都挤在那间并不宽敞、有些杂乱却足够温暖的房间里,你整天坐在床上,身上披件衣服,不时袭来的疼痛使你垂头丧气,愁眉不展,呻吟不已,我们各个在一旁束手无策,揪心地注视你,偶尔伸出手帮你揉一揉痛的部位。

  1985年11月5日,你住进了县医院。对于这一天的记忆我脑中至今一片空白。但是我想象你一定是乐观地走出庭院的,因为你相信你不久就会回来的,你把这次的出行完全当成了如同去隔壁家借东西一样的平常,你在这种自信中都没来得及细看一眼你曾亲手栽种的丁香树和葡萄树,没来得及看一眼那间低矮破旧的老屋,那串屋檐下垂挂的红辣椒,那只你很喜欢的小花猫••••••是的,你没有回头,就像十天后你被我们从县医院运往家时,也没有回头一样。有些路,走过了,是无需回首的;有些路,走过了,是无法回首的。你走出家门,却以另一种姿势“走”回家里,我想告诉你: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还是那个你再熟悉不过的庭院,以及庭院里的树木、房屋、牲畜、麦草垛、沾泥的镰刀、腌酸菜的大缸、扁担、残卷的对联、草帽、掉了背绳的背篼••••••唯一变化的是颜色,它们全白了,仿佛你的脸,你的头发,你身上盖的布单,这是你此刻的世界里最本真的颜色,是万物归于虚无和寂静的颜色,它使一切的一切坠落,上升,清醒,沉醉。“人终是要散尽的/就象树落下叶子/可没有一个人/能将一片叶子带走/母亲很早就已经去了/我坐在众人散去的地方/听见风/送来多么熟悉的声音/它来自天堂/我不能拥有。”

  现在,你该安静享福了。

相关推荐
  • 云南迪庆: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三江并流”

    走在云南省迪庆州香格里拉的草原上,处处鲜花盛开,成群的蜜蜂“嗡嗡”飞来采着花蜜。花开蜂舞的情景,折射出“三江并流”核心区香格里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良好的生态环境。   在第34届世界自然遗产大会上,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州委副书记、...

    2010-09-13 编辑:admin 7843
  • 时尚玩家阿佳组合向“苹果爸爸”致敬

    阿佳组合   近日,国内优秀少数民族组合阿佳组合通过自己博客向Apple的创始人和管理者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先生致敬。在博文中,阿佳组合调皮的称乔布斯先生为“苹果爸爸”,向这位传奇老人表达了无尽的敬意与关注,并祝福乔布斯先生能够早日恢复健...

    2011-03-15 编辑:admin 4466
  • 旅游带动村民脱贫致富

      “每个月都有2000多元的工资收入,在家门口就能打工,并且全年每天都有活干……”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按照莫元福的话来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情。  今年47岁的莫元福家住西宁市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东峡镇康乐村,他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但去年的...

    2017-12-26 编辑:admin 12506
  • 安徽举办西藏山南文物精品展 解读多元文化

    游客在展馆内观看藏品  9月3日,以“藏源⋅藏缘”为主题的2018中国西藏雅砻文化节之山南文物精品展在安徽合肥开幕,该展览由2018中国西藏雅砻文化节组委会主办,安徽博物院、山南市博物馆承办。  山南,藏语称“洛卡”,史称雅砻,是西藏古文明的摇...

    2018-09-06 编辑:admin 3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