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尘土般沉重》三章

作者:朱立新 来源:青海湖网 时间:2016-04-18 10:55:00 点击数:

如尘土般沉重

朱立新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窄门

  那个深秋的下午,有几枚叶子像丧失了飞翔功能的金蝶,从我面前的巨大树冠上悄然坠落。这些秋光下的精灵,这些来自生命高处的孩子,在进入大地之前,以最后代言人的身份,用舒缓的姿势把死亡意象表达得如此透彻而简洁——我是在目睹完这次落叶事件全过程后,接到了二千公里外的父亲病危的消息。

  每个人注定在路上。父亲正缓慢地从一大片白色走向被提前邀约的巨大黑暗,而我被三十节火车车厢的某一节运载着,飞快地驶向父亲的那片白色之中。生命过程的细枝末节那样真实具体地呈现在眼前,不容我过多沉溺于想象之外的事务里面。

  父亲静静地蜷缩在病床上睡着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此时,一切与他的命运相关的东西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只有他与病魔抗争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见。这种陌生的神情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东西,这虚幻的感受来自父亲以往对劳动生活的一种坚韧乐观的态度。很多年前,我每天追随父亲影子走向田野,我在他从不显露苦痛的脸上获得的信念与在田野里获得的信念一样丰盈。这种扎根于我整个成长过程的珍贵大树,只有在这样的特定环境里才显出它的意义。这使我面对父亲几乎扭曲的脸庞,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近距离地从父亲暂时安静地表情上,窥视一切生命活动的严肃轨迹。也许,过不了多久,病痛又会侵袭父亲,他无奈的呻吟会在整个病房里宣告个体生命的脆弱。

  第三天,父亲要接受“彩超”透视,医生淡淡地说父亲的心脏出了很大的麻烦,然后她白色的身影在同样平淡的高跟鞋音里渐渐走远。这种声音仿佛代表着寂静宇宙里的神秘节拍,它从一个无人洞悉的地方传来,然后填满寂静而灰暗的医院走廊。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用三十年时光树立起来的自豪感和希望,正在父亲拳头大小的心脏上逐渐萎缩和碎裂,它极富惨烈的戒语意味。我推着父亲穿过布满来素味的过道,很多病人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和轮椅上的父亲,注视着两个外形虚拟的活体——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我们身上的好多器官就依附在我们周身,但若要清晰看出它们的构造及毛病,仍要借助别人的眼睛和经验,一切乃是为那时光背后隐匿的观赏者而设计。

  “彩超”室内一片漆黑,只有透视屏幕无声地发着刺目的亮光,这样的环境最容易使人感到某种来自遥远的高处的压抑或焦灼。父亲不停地按医生要求平躺、侧身、吸气、蜷腿……他的这些行为在已被确定的程序里深含目的。我偶尔帮一把父亲,而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是屏声敛气地盯着屏幕,父亲的心脏那样鲜活地第一次凸现在我眼前。哦,就是这颗心脏使我在困苦岁月里不适时宜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使我心存感激地崇拜他。我第一次感觉到黑暗尽管覆盖了生活里明朗清晰的部分,然而更多的事物只能在黑暗中才显露出更真实的轮廓,黑暗使我更深地切入事物本身——我相信医生对父亲心脏上的三、四种病况司空见惯,而于我,不啻是一场灾难。我始终不明白父亲身上最重要的器官何以会出现如此繁多的毛病。我想起姐姐和哥哥对父亲病情起初发作时的描绘:开始是轻微的心绞痛,不一会就停止了,姐姐和哥哥都以为不幸过去了。但仅仅过了一下午,疼痛又出现了,而且愈加剧烈起来。他们没有意识到,世界对人的告诫总是先以温和和宽慰形式表达的,因而他们忽视了父亲身体上起初萌动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仍在兢兢业业地操守职责,父亲的心脏被扫描器来回扫描测定。我们都在不安恐惶中等待来自神灵的秘密旨意。其实秘密在我从异地的天空下看见最后一片秋叶坠落的那一刻就明朗了,它此时只不过在我的心灵上方暂时颤动着盘旋着,让我对匿藏于黑暗中的不祥之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接下来出现的一个细节,多少让我不得不对生命形态持怀疑态度——脆弱的生命之中可能存在的活力。这可能是上帝的另一个把戏,当我试图用语言来表达时,总觉得模糊、紊乱和有限。医生让父亲深吸一口气,然后要求闭嘴憋住气,父亲竭力试了好几次,仍然将吸进的气从鼻孔里吐了出来。医生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放佛在自言自语,又放佛在问父亲:“怎么回事呢?很简单的嘛……。”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曾经把自己的激情和意志都灌注到田野的父亲,曾经对任何细微的农事都游刃有余的父亲,面对一台远离农事的现代机器,竟感到那样费力和“不配合”!

  当父亲重新被我推到病房里时,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也许是缓解沉闷的气氛?)我竟然将以上情形详细地说给了一直在病房等候我们的姐姐和哥哥,就在他俩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的时候,父亲却边听边笑了起来,像小孩似的。我无法悉知这一细节中的这一珍贵微笑,是不是上帝给父亲所开的最后的死亡证明,但它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无形地提示我:当自然意志侵吞个体生命意志的时候,我们唯一而绝对的表现方式只能是微笑,尽管我们倍感生命的仓促和无奈。

  那个季节完全结束的时候,父亲就真地陷入了那巨大的黑暗之中。

  我在狭隘而具体的初冬时节,陪伴父亲走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我听见从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的阵阵尖利的风声,和着天国的谶语,在寒气里毫无秩序地回荡。路上的事务——秃树、苍茫坚硬的大地、呼啸的汽车、畏头缩脑的狗、流水、灰褐的鸟群——充满了无穷不连贯的内容,这是一种残酷的意境,它们融合在两个不同形态的灵魂里,并将在沉重而肃穆的无限中继续充当光阴的参照物。

  每个人只能独自面对死亡。父亲也不例外。

  父亲终于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妥协,但我丝毫不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生命里如果没有死亡的部分,那么这个生命肯定是不完整的。是的,父亲是将生活这一部分提前精心安置在沉静而隐藏生命奥义的季节里,他像所有农人们一样,一定是在企盼一场大雪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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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

  对一个人的怀念始于对一段时光的真实感受,对一个人的祝福来源于对黑暗的恐惧。伯父被一口棺材运载着,缓缓陷于巨大墓坑里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他的祝福自此结束——在我头顶,有一轮皎洁月亮,正照耀着这一葬礼的整个场面。

  村里的人对生命始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认知。人从黑暗中来,也应该从黑暗中去,因此对于一个正常死去的亡人,他们单纯而深含诫喻的行为是:赶在太阳照射大地之前,在寂静、略显漆黑的清晨时分将其葬掉。伯父的葬礼也不例外。当七八个男子汉把停放了三天的伯父抬出堂屋时,前后簇拥的人们才从彼此刺白的孝服上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于是,人群中发出了窃窃私语:“亡人命好呵!”按他们的理解,这并不能经常遇到的自然现象冥冥中会给亡人的灵魂以快速超脱。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伯父在归于永恒的这一特殊时辰里,提供给了我无尽的对于漆黑的遗忘。

  坟场在靠近河水的一处洼地里,透过朦胧月色可以看见河面上漂浮的冰块,随着某种更为强大的推力悄然隐入更远的黑暗里。人很容易在这样的景象里感到生命的紧张和无意义。冬季的大地冰冷坚硬,家族的大人小孩们顶着逼人的寒气跪在墓坑一侧。月光下你只能看到使葬礼更显沉重肃穆的一片惨白,你却无法判断出被惨白包裹下的人们在想什么,注视什么,你也不能确定他们每个人的抽泣里到底有多少具体而真实的内容。可是他们依然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活动的权利似乎被眼前的墓坑剥夺了。我站起身,不是为了活动麻木的筋骨,而是想在视力可及的地方更清楚的看见潜伏在月光下的伯父的明净和虚空。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葬礼的全过程时,我就设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轮明月,伯父的葬礼会给我留下这么难忘的记忆吗?我还会从那诗意的葬礼上窥视到生命的高贵和脆弱无常吗?那的确是一种对土地和自然本质意义进行追寻和模拟的盛大仪式: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把一锹又一锹的干土丢进墓坑里,扬起的尘土从坑内不断涌上来,又静静扩散开去;烧过的纸灰扭动着轻飘飘的躯体,缓缓融入深邃的天空;一线烈酒从村老手中的酒瓶口倾出来,落到地面上,形成一小滩明亮的水洼;鞭炮炸裂时的火星凌乱地暴露在有限的空间里,旋即又消散于无限的灰暗里;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身着厚实的棉衣,睁大眼睛惊恐地凝视着眼前渐渐升高的坟土堆……几乎是一瞬间,万物以复杂多样的存在方式和变幻方式完成了对我视线的吸引——确切地说,是那道人人都终将走过的窄门,启发了我对于生命历程的回望。

  后来,天色微明,坟堆以及周围的环境恢复了平静、明朗和清晰的面目。西悬的月亮和地下的伯父以超越时空的巨大反差,在通向明天的道路中,给人以来自遥远高处的一些安慰和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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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

  我说不出我对故园的秋天有一种怎样的情感。

  我曾多次咏哦过小小的傍河而居的故园,当然也描绘过故园的秋日,仿佛只有大片成熟的金黄色泽才能淋漓精致地渲染出故园的深刻和完美。事实上,故园的秋日在我印象里是极其模糊的,它远没有春季去田间偷听拔草女人们火辣辣的情歌,或者在盛夏到村外小河里嬉水捉鱼更有趣并让人记忆犹新。可是,若干年后当我远离故园的时候,面对一枚恬然飘零的枯叶,一匹静立于寂寥旷野上的老马,以及凝视一位端坐于秋日下的安详的老人……为什么会深情的遥想故园的秋景?秋天是适合回忆和冥思的季节,它只能属于沧桑岁月里一些最平实最真诚甚至最卑微的事物,就像种籽只能属于大地,马蹄只能属于道路,颂歌只能属于心灵。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愈加衰老了,还是愈加幼稚了,每当置身于这个秋季,去回忆那一年秋季里父亲佝偻的背影,我总伤感不已。它已定格在我心灵的一隅,并一度成为我回首故园寻找生命风向时的一个舒情片段。

  那时,我身上依然荡漾着春天的骚动和夏天的激情,却喜欢怀揣无限明媚的憧憬坐在庭院里。金质的阳光从容地抚摸我,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瘦薄叶子在细碎的簌簌声里缱绻坠落,很无奈很哀怨的样子。这是我看见的这个季节里最后的一批守望者,或者倾诉者。那么谁是它们忠实的倾听者?一切生灵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越冬的活计,谁还留意自然界稍纵即逝的或透明或黯淡的暗示?我沉默无语。自然的启迪是微妙的,我正被那个生活二十多年的故园描述着。

  庭院里一派肃静。长久的慵懒坐姿使我倍感不适,就在我准备动身转换一下姿势时,父亲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视线。我无法忽视那秋阳下精美如画的一幕——父亲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很吃力地擦拭农具上的干泥块。他的身子佝偻得很厉害,头整个地低进了怀里。有几片叶子栖落在他的脖子上,像顽皮的蝴蝶或麻雀,从上面跳到膝盖,又从膝盖窜到地下。随着胳膊的晃动,父亲的肩胛以及后背就像秋风下沉甸甸的麦穗起伏不定,他的脚跟放着已擦过的几把铁锹、犁铧,锃亮刺目。

  这是任何一个农人都有过的生活过程里一个微小细节,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个很平常的秋日午后,我无意瞥见的那一幕如此令我怦然心动!它远远超出了劳动本身的意义。这分明是父亲细心精致地为这个季节举行的简洁的告别仪式,这是粮食送进高台上的仓廪,田间黝黑的土壤被翻晒在秋阳下,红苹果的琼浆醉倒村庄,麦草垛诗意地蹲居在房前屋后,福音与鸟群降临吉祥的天空……之后,父亲用无声的语言表达辛劳和喜悦的因果关系的一种独特方式,含蓄而生动。父亲总是如此,他的许多朴素语言仅仅表现在默不作声的劳动里。如果你不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弟子,如果不领略耕耘和收获的欢愉,你就读不懂他的语言。

  那个秋季里的父亲其实已经苍老了,像垂挂在树枝上的一片秋叶。苍老就意味着结束。这是生命的必然。所幸的父亲承认了这种法则,并力所能及地把谢幕后的生活道具伺弄得如此干净而有条不紊。他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装饰和点缀了一个季节乃至一片世界的风景,而这片风景被他走出村庄的儿子,在若干年后的同样的一个秋季里捕捉到了,他的生命从此变得纯粹和丰富起来。而此刻的父亲,徜徉在被汗浸泡的土地上,满足而平静。这应该是父亲生命中一次短暂的休整。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就置身于异地一片极不真实的秋天里,我是如此悲伤地怀念和感念着故园里寂寞的父亲。我的心灵时时被那一个秋季的片断灼伤,而父亲擦拭过的农具,却抚慰和医治着这种疼痛——那些农具,作为农业的象征物,或作为参与生活开垦生活的证据,至今悬挂在故园老屋的墙壁上,熠熠生辉,诗意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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